克里斯從獵場小屋落荒而逃，一晚上沒睡好。更慘的是第二天他還有約：當日在伯爵夫人的晚宴上，他約了今天和一位小姐去看歌劇。事到如今，克里斯只好打起精神來：然而當黛西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察覺出了青年神色間的心緒不寧。

    雖然精神不佳，但克里斯還是穿上了正式的禮服。西服馬甲挺拔合身，金發(fā)用黑色絲綢扎在腦后，金懷表的鏈子閃閃發(fā)光；黑色呢絨長褲熨貼筆直，皮鞋也擦得锃亮。他身旁坐著一位大約十八歲的少女，同樣局促地并膝坐著，褐色卷發(fā)編成一個發(fā)髻，兩旁留成松散的大髻遮住雙耳，臉頰上淡淡粉色，雙眼明亮，天真又年輕。黛西微微側(cè)著頭幾次想與克里斯說話，又都尷尬地咽了下去：青年的心思現(xiàn)在明顯沒有放在她身上。觀眾席上似乎唯獨這兩人為難沉默，而其中一方還偏偏渾然不覺。

    克里斯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也許...不，他幾乎能肯定人魚只是無心的。只是一個無心的吻罷了，無意間擦過他的臉頰，其實根本沒有什么...　...

    然而，只是剛剛回憶起那一刻的觸感，青年的臉頰就開始發(fā)燙了。他雙手搭在膝上，過了一會兒又握成拳，顯然又局促又緊張。他到底該怎么辦？他要如何再與塞繆爾相處？

    心神不寧間，克里斯無意瞥見了黛西投過來的詢問目光：他心里頓時有點愧疚　－－　冷落一位小姐可不是一個紳士該有的禮貌行為。他打定主意將腦子里那些雜念趕跑，然而就當克里斯準備開口和黛西寒暄幾句的時候，臺上深綠色的幕布徐徐拉開了　－－　觀眾席上的喧嘩之聲戛然而止，千百雙期待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燈火輝煌的舞臺。克里斯于是悻悻地閉嘴。

    報幕結(jié)束，歌劇正式開始了。今天主演是一位意大利女高音，她一身白紗裙上零零星星點綴大顆大顆華麗的假珍珠，頭上發(fā)帶鑲滿鉆石，在燈光下璀璨耀眼。她飾演一位年輕美麗的漁家女，柔柔弱弱輕聲曼唱，全場寂靜無聲，幾乎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當然，除了在椅子上走神的克里斯；他還是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他手心里出汗了：不用看，克里斯就知道自己臉肯定已經(jīng)紅了，那個吻。他還在想那個吻。人魚冰涼的唇印在他的臉側(cè)，像是一個烙痕　－－　又出乎意料地很輕柔。現(xiàn)在克里斯甚至覺得脖頸前緊緊系著的領巾有點勒得慌了：他的心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像是一只吃了炸藥的小兔子。

    冷靜，克里斯對自己說，冷靜一點。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不應該對他有這種想法...不，不不。

    舞臺上的女演員開始深情歌唱，浪漫的詠嘆調(diào)飽含感情。這場歌劇大概講述了一位天真淳樸的漁家女與海妖相愛的故事，二人恩愛纏綿，漁家女卻在一次回家探親時，被暗戀她許久的男爵刺殺。此時她正用深情的調(diào)子與人魚互訴衷腸：

    “Oh　my　dear，　don‘t　you　uand　the　love　of　mine；

    （我的所愛，你可明白我的愛意）

    with　all　the　smile　and　tears，　the　hope　and　sign；

    （以我所有的笑意和淚水，希望和嘆息）

    oh　my　pearl，　don‘t　you　hear　my　whisper，

    （我的明珠，你可聽到我的耳語）

    both　heart　and　soul，　there’re　all　yours”

    （我的真心和我的靈魂，都獻給了你）

    女歌手唱得忘我，管弦樂隊低低鳴奏著，觀眾席上人們也聽得動情，幾位穿著華麗的貴婦甚至掏出了手帕擦拭濕潤的眼眶。克里斯身旁的黛西聽入了迷，她的身子微微前傾，眼神專注，已經(jīng)徹底把克里斯忘記在一邊了。

    愛情。克里斯對自己說，愛情。

    他曾經(jīng)一度覺得，愛情這樣的想法只能哄騙純情的小姑娘或者是多情傷感的貴婦，他個人更喜歡什么風流寡婦或者是熱辣的卡門。克里斯不知道人魚是否愛他；實際上，他也沒有奢望人魚的愛情　－－　或者說，他根本不相信所謂刻骨銘心的浪漫，那種一方能為另一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感情；那種一見鐘情二見傾心的橋段；那種愿意苦苦等待癡癡付出的心境　－－　這種童話只停留在歌劇里。

    故事發(fā)展到了高潮，漁家女在與海妖新婚后回家探親，卻被憤怒的男爵攔下。在被刺殺之際，她凄切而又悲壯的訴說心意：

    ?

    “if　I　should　see　you，　back　again　in　life；

    （如果，我能回到從前和你相遇）

    if　I　could　feel　you，　just　one　more　st　time，

    （如果，我能再一次的感受到你）

    for　I　asked　nothing，nothing　else　but　your　love；

    （除了你的愛，我別無所求）

    for　I　asked　nothing，eveh　takes　us　apart.

    （我別無所求，哪怕死亡把我們分離）

    ?

    大廳里悄然無聲，所有人都沉浸在歌聲里，女歌手完成一個漂亮的八度高音，接著是一串花腔。克里斯忍住一聲咳嗽，有點想中途離場，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　這里實在太讓他感到悶熱了。他轉(zhuǎn)過頭去，再次嘗試和黛西搭上話；然而正當克里斯終于開口說話的時候，他才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就突然被觀眾的驚聲歡呼給淹沒了。

    克里斯：“...　...＂

    舞臺上墨綠色的幕簾被驟然破開，因心愛之人死亡而悲痛欲絕的海妖出場了！他似地獄深處派來的使者，又如同死亡之時徘徊在側(cè)的幽靈，比大多數(shù)人最荒誕的噩夢還要令人恐懼！

    他的黑尾鱗片如骨骼般堅硬，逼真的背鰭令人膽寒般顫動著；這確實是一個人類男性的面孔。然而詭異鱗片卻從顴骨一直蔓延至額上，暴怒間露出的獠牙此刻正閃著森白兇光！

    在坐觀眾大多數(shù)都養(yǎng)尊處優(yōu)，看到這里，不免有些本能懼怕；然而他們還是激動歡呼鼓掌起來，為這逼真而又敬業(yè)的演出表示贊意。

    “噢不，不，我的天吶…　…”克里斯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喃喃自語，巨大的沖擊讓他有點大腦空白，然而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jīng)沖了上去。

    扮演海妖的演員似乎太過于投入，面對觀眾的熱情掌聲，開始威脅般發(fā)出一種粗重低沉的嘶吼聲。他矮下了身，魚尾在蓄力，鋒利的背鰭一根根豎立起來；如果在場有人對任何猛獸禽類有哪怕那么一點點了解，此時都會驚恐萬分的意識到，這是一個無比標準的攻擊姿勢　－－　然而在這樣一個高雅的場合，在場觀眾都萬分不愿失了禮節(jié)。

    前排一位衣著鮮亮的法國人似乎是興奮過了頭，他甚至還向演員熱情揮舞他那花枝招展的帽子。“海妖”把頭轉(zhuǎn)向他，似乎立刻就被激怒了；還沒等到對方察覺到剛剛一瞬間感到的莫名恐懼，那海妖就已經(jīng)閃現(xiàn)至他面前　－－

    “給我住手——！”

    克里斯了沖上來。對方在察覺到他撲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方向，在克里斯失去平衡差點倒地之前，順勢把青年抱了個滿懷。

    不知道是誰發(fā)出了第一聲尖叫，富麗堂皇的歌劇院里，人們后知后覺，驚慌失措地開始逃跑。

    “人魚！是真的人魚！”凄厲尖叫聲響徹大廳，舞臺上的演員嚇軟了腳，紛紛哆嗦著癱軟在地上。

    “別害怕！他不傷人...噓，噓...，你不傷人的對吧，別激動，別激動...＂

    克里斯急得哪一頭都顧不上了。人魚看上去可不是冷靜的樣子：他整張面孔上都寫滿了‘生氣’，被鱗片覆蓋的肌rou明顯繃緊了，獠牙也露出來了，像是在憤怒質(zhì)問他為什么昨晚落荒而逃　－－　逃走就算了，之后還不去找他；現(xiàn)在居然還和一些人類食物坐在一起　－－　身邊居然還有一個雌性人類！

    “我錯了，”克里斯一看他的臉色就開始承認錯誤，“我錯了，拜托你了，不要生氣...”

    人魚低聲咆哮了一聲。克里斯不顧對方露出的獠牙，接著伸手去攬塞繆爾的脖頸。對方?jīng)]有避開，外露的獠牙過了一會兒慢慢收了回去，背鰭也收垂了下來，用手攬住了青年的腰。

    “我在這兒呢，嗯？”克里斯輕聲說，“塞謬爾，我在這兒呢。”

    他的心砰砰直跳，卻已經(jīng)開始慢慢冷靜下來：安撫人魚是第一位的。他不能讓塞繆爾在這種場合下傷人...天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從獵場跑到這里！接下來就算沒有傷人，想必也會麻煩不斷　－－　事實證明克里斯的想法很有道理，僅僅幾分鐘之后，混亂的歌劇院內(nèi)便涌進幾隊全副武裝的巡邏警察。

    克里斯放棄般閉上了眼睛。“不要動！”隊長大吼一聲，超過七支漆黑的槍管對準了他們，稍有輕舉妄動就會身上多出幾個洞來。

    “我的天吶...＂　青年小聲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你先乖乖站好。別動，別出聲，等我?guī)慊丶遥覀冊俳鉀Q昨天的事情...好不好？”

    人魚不置可否，小扇子般的耳鰭卻顫了顫，似乎有點滿意克里斯與他交頭接耳。克里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松開塞繆爾，開始轉(zhuǎn)身面對一眾緊張的警察和驚恐的觀眾們。

    “沒事，沒事的。”他舉起雙手示意，“各位，武器真的沒有必要。這是我私人豢養(yǎng)的觀賞寵物，不會傷人，只是在人群面前會緊張　－－　”

    克里斯話還沒說完，就被人魚攬著腰又被拉回了懷里　－－　眾人發(fā)出一聲驚叫，克里斯順勢摸了摸塞繆爾的頭頂，換來對方一聲威脅的輕聲咆哮。克里斯則立刻開始向眾人展示自己人身非常安全。見這個膽大的青年沒有血濺當場，sao動的觀眾漸漸平靜下來，甚至開始有幾分好奇地看了過去　－－　這年頭，富人豢養(yǎng)猛獸也不算是什么新鮮事。

    然而，警察隊長仍然沒有移開槍口：“抱歉，先生，您的這只猛獸明顯不受控制，”他嚴肅道，“它極有可能造成人員傷亡，甚至非常有可能攻擊您。先生，請迅速離開，把它交給我們處理。”

    “您沒有這個權利扣留我的所有物，先生，”克里斯說，“盡責保護公民是值得稱贊的，但您也要盡責保護大不列顛公民的合法私有財產(chǎn)。他值的價錢夠發(fā)你們幾年的薪水了，我可不能讓他死在你們槍管下。”

    聽他這樣說，隊長瞬間漲紅了臉：“先生，您沒有權利侮辱一名公職人員——”

    “而您沒有資格拿槍指著我。”克里斯說，“把槍放下。”

    青年的語氣平平，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在他身后，人魚的背鰭一根一根重新豎立了起來，似乎只要克里斯一個動作，就會立刻撲上來把在場所有人都撕成碎片。

    隊長吞咽下一口唾沫，放下槍，對其他人做了個手勢；于是指著他們的槍口都撤下了。

    ”非常感謝您。”克里斯道。他牽著人魚的蹼爪，開始把他引下臺　－－　塞繆爾似乎很喜歡與他這么親密，只是在經(jīng)過警察隊長時乍然對他咆哮了一聲，把后者嚇得一個倒仰。

    “他太喜歡玩鬧了，實在抱歉。”克里斯道。剩下的幾個巡邏隊警還想說些什么，只被人魚露出的獠牙給直接嚇了回去。歌劇院里僅存的觀眾們正在向他們二人行注目禮，有幾個人開始交頭接耳；克里斯只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一路跑起來，偏偏還只能牽著人魚，裝作鎮(zhèn)定地慢慢走出去。在這種情況之下克里斯不想冒風險和黛西打招呼　－－　可憐的姑娘！她的臉色已經(jīng)被嚇得臉色慘白，顯然很不安。

    克里斯不敢放松，出了劇場后直接拽著塞謬爾沖向他的馬車，然后費力地把人魚給塞了進去　－－　“坐好！”顯然馬車空間對人魚來說太擠了點，克里斯沒好氣地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巴掌；對方被拍得一抖，眼睛瞇起來立刻看了他一眼　－－　克里斯已經(jīng)‘刷’地一聲拉上了車簾。急匆匆跳上了馬背，克里斯一甩鞭子，驚恐的兩匹馬兒立刻就拉著馬車，一路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