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鳳欽派人將貨物拉了回寨,又命人將尸體拉到后山燒掉。 他們拿來一副枷鎖,套在二青的脖子上,用狗鏈拴在房間里,從此就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活了起來。 漸漸的天氣愈來愈冷,二青已經模糊了時間的概念,渾身臟臭的蜷縮在地上,鎖鏈僅有七尺長,渾渾噩噩之中土匪們歡笑嬉鬧的聲音傳來,雖然是隔了一面墻,可是卻感覺像是隔了一個世界那么遠。 他還穿著秋時的衣服,蓬頭垢面,嘴唇凍得發紫,窗外飄起雪花,飛旋著,飛旋著落到窗欞上。 二青顫巍巍地爬起來,將窗門推開,寒冷的風夾雜著雪,刀割似的刮進來,他回到角落,凍僵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他很樂意被凍死,來擺脫這一切。 雪落在鼻尖上,二青伸出舌頭,雪花便融化在的嘴里,他在想:如果能從內到外都冷透了的話,就能快點死了。 過了很久很久,二青的臉逐漸也變成了青紫色,嘆息一聲,終于要結束了。 門被踹開,一雙羊皮靴子,踩著一深一淺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房間里的sao臭味迫使他忍不住蹙起那對直眉,稍深的眼窩中一雙炯炯的眼瞳熠熠生輝,蘊含著嫌棄和沉重的心事。 二青虛弱地睜著一對看起來很異樣的眼睛,鳳欽見他還沒死,走出門叫了幾個人來,他們打開二青的鎖鏈,將他扔進熱水桶里浸泡。 二青像一塊冰一動不動,過了許久血管里的冰碴子才解化,皮膚被一桶桶的熱水燙的發紅,漸漸的臉也呈現出一種鮮亮,活潑的人色。 鳳欽大概是意識到,不能像養活狗一樣養活人,人沒有皮毛是會被凍死的,從那以后,二青就作為狗腿子,賴在了鳳欽的房屋里,屋子里生著紅彤彤的火爐,鳳欽睡在床上,二青就睡在床板底下。 夜里鳳欽想要撒尿,便砸兩下床板,二青便從床底揉著眼睛爬出來,扶著他的水管伸進夜壺的長嘴兒里,等他撒完尿,打個哈欠抱著夜壺鉆進床底,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二青的臉是雪白的,眉睫烏濃,額頭不寬不窄,發際線中間多出一揪揪桃尖兒似的毛發,怎么瞧都是個形容得體的青年,但卻生得一副病象,頭發枯黃干燥,皮膚雖白但毫無光澤,是一種粗糙暗沉的紙白色,還隱隱的透著青色,并不健康。 幸好在做狗的那段時間,二青雖飽受折磨,但還好他不缺剩菜剩飯吃,因此并沒有愈來愈瘦,維持住了先前的體型,否者就徹底沒了人形,那樣就難看了。 二青的美隨著他越長越大越明顯,他原本似乎是要像牡丹一樣盛放開的,但在待放之時突然糟到了狂風暴雨,即便是雨過天晴,也變得葉茂花稀起來。 這日,他睡得沉,一個翻身將懷里的夜壺澆了一嘴,灑了一地。 二青驚醒來的時候,嘴巴已經不自覺吞了好幾口黃湯,地板上一股sao躁味兒,趕忙出去沖嘴,又害怕鳳欽醒來責罵,忙脫下外衫浸濕,拿去擦地。 天亮之后鳳欽醒來,聞見尿sao氣,擰著眉,呼喚:“小狗兒,倒夜壺去。” 二青穿著中衣從床底怯懦地鉆出半個頭來,“我已經……倒了。” 鳳欽聞著臭味,不耐煩地:“那就去涮涮夜壺吧,臭死了。” 二青低低地應了一聲,從床底鉆出來去涮夜壺。 鳳欽叫住他:“哎——你衣服呢?” 二青穿著單薄的中衣,低著頭,右腳趾蓋上左腳趾,囁嚅地:“我衣服洗了,在外面晾著呢。” 鳳欽覺得古怪,也無心追問他為什么大半夜洗衣服,催促道:“快刷干凈,哦,對了,用刷子把你自己搓干凈再進來!臭死了!” 二青抱著土黃色的陶壺,忙跑了出去。 他在冰天雪地里穿著雪白的中衣把陶壺涮了又涮,接著他扒光衣服,猶豫了一下,拎起一通冷水,從頭澆下去。 屋里生了溫暖的炭火,他光溜溜的像個猴子呼哧呼哧地將手籠在爐子兩邊烘烤,鳳欽投來目光,二青茫然地回望過去,他眼睛水淋淋的,鼻頭紅紅的,臉頰紅紅的,白皙的皮膚上滿是傷口愈合的鞭痕,幾乎是沒一塊好皮,看起來既可憐又可怕。 二青似乎發覺出這副裸體的樣子怪不好看,不好意思地對他淺淺笑了一下。 鳳欽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他今年正好二十歲,行三,當初夫人生了鳳駒之后,其他幾房的孩子才能平安落生,先前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被藥毒死胎中。 祖父冷落嫡系,重視庶子,父親的地位十分窘迫,亦是狠心,殺盡了庶兄庶弟以及祖父,方才能繼承主君之位;所以如今他對嫡系疼愛有加也是情有所愿。父親對夫人的所作所為加以漠視,不然的話父親情人眾多,怎么可能只有五個兒子。 鳳欽的母親卑微軟弱,自從生出殘疾的兒子,便從此受鳳君冷眼,他們母子飽受欺辱,母親在七歲時郁郁而終,只留他一人在宮中夾縫生存。 他天生殘疾,不可能繼承主君之位,只求平安度日,即便這樣父親忌憚當年的奪位之爭重演,也還要對他下痛下殺手的。 那日老二鳳餌沖上前迎戰,被老將張蓮攔腰斬斷,世子的軍隊英勇善戰,并非簡單可以擊殺,況且他們只有八千兵馬伏擊,余下的兩萬兵力全逗留在未都按捺不出,僅憑八千人如何與世子漸漸聚集的兩萬兵力相抗衡,他和老三鳳儀看到老二慘死,臉色煞白,漸生退意。 他們協商撤退,說服父親派出滯留在未都的兩萬兵馬,鳳欽手下的的三千兵力消耗最多,便先行撤退,鳳儀殿后,待逃出不久后,身后傳來一陣叫囂,竟是世子殺紅了眼,不再逃了,反而欲將他們誅滅殆盡,鳳儀在慌亂馬蹄聲中,摔下了馬,頭顱被斬斷。 鳳欽見到只覺一陣心寒,逃到山坡處,一陣山呼傳來,是那兩萬兵馬終于出城了。鳳君特地不譴城中兵馬追剿,只用先前設伏的八千兵力對戰世子的兩萬兵馬,使其疲倦,再用兩萬精神飽滿的精兵對抗世子的疲兵,如此大獲全勝。 鳳君擺明了是要三個庶子當做犧牲品,鳳欽將手攥得緊,頭也不回的與僅剩的一百來兵力一起做了逃兵。 他的一只腿傷殘,而二青的一只眼瞎了,鳳欽突然對他生出一絲的同病相憐的感情。 鳳欽對他招了招手,二青猶疑了一下,怯生生地爬了過去。 鳳欽在床前坐起身,亂糟糟的頭發下,他的一張臉看起來和善且溫柔,伸出一只手撫摸在二青的頭頂。 滑下大拇指摩挲到左眼皮,二青不禁閉上了眼,心噗噗跳,眼皮很不安的顫抖,鳳欽沒有感覺出他的緊張,突然慢悠悠地說:“我找個大夫給你看病吧。” 二青受寵若驚,并且覺得這話十分的似曾相識,曾經鳳君說請一個江南的神醫來醫治他,可直到他不堪折磨,決定逃走之前都沒有再聽說過那位大夫的任何消息,可見都是花言巧語,哄人的。 鑒于有前車之鑒,二青興趣缺缺:“……隨便吧。” 鳳欽偶發善心居然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手指一用力,二青往后彈退上半身,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我說給你請!就給你請!你以為老子在糊弄你!” 二青眼淚鼻涕流了一通,委屈的捂著左眼,蹲在地上,腿間的yinjing都漏了出來,他毛發出奇稀疏,yinjing是rou粉色,看起來十分俊俏。 鳳欽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yinjing,不禁多看了兩眼。 二青警鈴大響,想起鳳欽的父親和兄長都有相同的癖好,連忙用手蓋住襠部,夾著腿直立起來,左手捂眼右手捂襠,小腿從膝蓋往外撇,像只可愛的小鴨子扭過身去,只留一對圓翹的屁股蛋兒留給鳳欽看。 鳳欽哈哈大笑,很不客氣地一掌甩上去,空氣中擊出一聲脆響,二青唰的紅了臉,豐腴的臀rou顫顫巍巍地抖了好一會兒才停下。 二青眼疼屁股痛,臉上飛著紅霞,一骨碌鉆回床下,再也不肯出來了。 冬天路滑不通馬車,土匪們便閑了下來,在冬至前劫了兩隊馬車,將八成秘密送至與知府交易的山洞,剩下的便換算成金子儲蓄,購買糧食、火炭、干材以過冬。 手下前來送飯,有菜有粥,鳳欽卻先不吃,端著碗蹲在床前,將粥倒掉半碗,菜也倒掉半盤。 二青從床下冒出頭,像狗一樣嚼食干凈,鳳欽等了半刻,見他并無反應,這才放松一笑,撫摸一下頭頂,回到桌上,拿起竹箸,把剩下的都半份飯吃完。 用完飯后,他走出屋子,回來時手里拿著一身棉衣棉褲。 棉衣填充許多的棉花,非常臃腫,袖邊衣領滾著兩圈銀白鼠貓,紅底料子十分的喜慶,下身是肥肥的大棉褲,藍底粗布,沒有任何的裝飾。 鳳欽把二青叫出來,親自給他穿上大棉襖,穿上大棉褲。 儼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山野村夫了,鳳欽將他從上到下認真看了一遍,發自內心的評價道:“不錯!好看。” 二青不覺得好看,但是能活著他就很滿意了,眼下有了新衣服,十分的喜出望外,低頭看一雙腳光禿禿的沒有鞋子穿。 鳳欽看見他白嫩嫩的腳有許多劃傷,讓二青坐在床上,給他穿上了自己的靴子,羊皮靴里面有絨,軟綿綿的十分暖和。 二青受寵若驚,簡直不知所措,鳳欽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樣,合腳嗎?” 他抬腿,踩了兩下,咧嘴一笑,呼出一團霧氣,臉上紅彤彤的:“合腳。” 鳳欽笑了,給二青找來兩只盛飯的大碗,以后他就不用吃落在地上的食物了。 二青拿著兩只青花瓷碗,既感激又不知所措,睜著一只眼愕然的看著他。 鳳欽拍一下他的腦袋,笑道:“傻樣,看什么看。” “你對我真好。”二青說。 鳳欽也覺得自己今天十分反常,生怕對這小子太好,他就開始沒大沒小,于是臉色陡然一變,怒道:“我對你好,就和對自家的狗好是一樣的。”踢一下二青的屁股,“快滾回去,看見你就煩。” 二青突然挨了打,“哎呦”一聲,驚駭的竄回床底,捂著嘴發抖,一聲也不敢出。 鳳欽躺在床上發呆,他手里拿著一柄刀,用抹布反復的擦拭,白的發光的刀片,映射出他的眉眼,像極了鳳君。 他喃喃的:“父親想要我死。” 二青聽見了,但打定主意不吭聲。 他冷笑道:“我絕對不會那么簡單就去死,我已經發現了他的密道,等到時機,我就派兵攻下未都,父親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鳳駒也曾經想殺了鳳君,可是他被毒死了,鳳君是個老狐貍,沒有那么簡單就被殺死。 橫豎這不關他的事,二青漸漸得有些困倦,在床下側過身子,打個哈欠,進入夢鄉。 冷冬難過,凜冽的鳳巢山的雪,吹到了未都。 鳳君在御書房前抬頭仰望天空,那雪落到他的眼睛上,他哆嗦一下,垂下頭,揉揉眼。 新管家匆匆走來,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一通。 鳳君聽到了他的話,慢慢勾起唇,微微的笑了,手指一揮,新管家便退了下去。 他穿著一件黑狐大氅,逐漸發福臃腫的肚子被一根金腰帶拴住,內里是黑色的五爪蟒袍,腳踩祥云靴,頭頂紫金冠。 他已經很久沒有那么打扮過了,而從今往后他打算一直那么穿,手撫上冰冷的門框,輕輕推開,御書房內擺著一排整齊的銅制爐鼎,非常寬大,滿可以讓一個人蜷縮著身子躺進去,鼎蓋上鑲嵌九只龍頭,金光閃閃。 爐鼎前后是一排的團蒲,皇上應該坐在那里不是打坐,就是煉丹。 鳳君向虛無之處跪下去,大聲喊道:“臣—拜見皇上,請皇上贖臣擅闖御書房之過。” 御書房空蕩蕩的,只有灰塵在光束中閃閃飛舞。 鳳君抬起頭,繼續向無人之處講:“臣是來恭喜皇上,淑妃娘娘雖難產而死,但小皇子平安降生。”語氣悲痛。 “小皇子雖未足月,但身體康健,珠圓玉潤,可愛非常,眉間流露帝王之相,像極了您啊!”鳳君面露喜色繼續問道:“皇上是否要賜名?” “……丹字確實不錯,皇上圣明;淑妃娘娘德才兼備皇上追封為昭慧皇后,葬入皇陵也是情理之中。”鳳君忽然微微蹙眉,驚詫地道:“什么,皇上您還要廢除世子殿下將其千刀萬剮,并將二殿下冊封為世子?” 鳳君拜了一拜,嚴聲勸阻:“這萬萬不妥,世子殿下雖然要謀反,罪無可赦,萬死難辭其咎,但大殿下是您的親生骨rou,此做法恐為天下人恥笑!況且丹殿下年幼,江山社稷如此大事,恐幼子無力承擔。” 鳳君認真側耳傾聽片刻,一臉憂心忡忡:“皇上言之有理,大殿下居然想要篡位弒父,不顧倫理綱常,當真連畜生都不如,有臣在一定輔佐丹殿下成為一代明君。” “哦?皇上還要封臣為攝政王,讓殿下認臣為義父?這……為了江山社稷,臣準旨意,定不會負了陛下托孤之意。” 鳳君眼中已有亮晶晶的淚水,他用袖子抹去,站起身,走出門外。 冰涼涼的風迎面吹來,掃入空無一人的御書房,鳳君走出來,神清氣爽,面帶微笑,負手而立,用一種近乎悲痛的聲音,喊道:“皇上薨了——!” 安排好的仆人魚貫而入,為皇上凈身沐浴,經過一系列繁瑣的禮序,將龍體下葬。 真正的皇上早在三個月前就暴斃身亡了,他死相可怖,肌rou扭曲緊張,呈現一種夸張的笑意,眼睛卻是安詳的闔上,嘴角流涎,腳背反弓,披頭散發,龍袍不知所蹤,同樣不知所蹤的還有一個男子。 鳳君記得他是叫做青青,當初在御花園見到他的時候,一派天真爛漫,容貌清秀,是個非常甜蜜的可人兒,至于后來好像是變了個樣子,變成什么樣,卻不大記得了。 因為皇帝的緣故只派了少數人去搜索密道,結果毫無所獲,并且如果真的有密道的話,也沒有辦法解釋皇上為什么不逃走,于是鳳君就掀開爐鼎,懷疑皇上把他煉成了丹藥,給吃掉了。 手下的人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地道的痕跡,鳳君就把不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圣旨已經派工匠模仿陛下筆跡擬好,并蓋上了紅泥玉璽,先皇就成了先皇,而他奉旨成為攝政王,皇上的義父。 皇上的一旦下葬,襁褓中的小世子便登基,等小皇帝年紀稍大,他就籌統兵馬,將京都奪回,借小皇帝之手統領天下,順理成章的站在萬人之上,就連皇上都要受他的掣制! 鳳君呵呵笑著,回到宮中的小院,路上見到一個女子,長眉吊眼,個子高挑,蜂腰猿背,小臂有一截細藕那般粗,面龐豐腴,身體很健康的模樣,穿著一身寬松的粉綠衣裳,小腹明顯的凸起,被丫鬟扶著正在嘔酸水,看起來像是有孕三四個月份了。 鳳君本不是往她那個方向去的,此時卻腳下一轉,捏起一撮小胡子,立在她身邊,興趣盎然地將手掌貼到凸起的腹部,若有所思起來。 那女子見他這般,掏出手帕揩嘴,眼睛一眨,丹唇輕啟,她的面目不動還好,一動便有兩三分像那副畫上的鳳君了。 不等她說話,就被一陣神神秘秘的大笑給打斷,鳳君收回手,腳下生風,笑聲震耳發聵一直到他進入房間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