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永夜被無情剝奪，換來片刻螢火似的光。

    辛楚梁走在漫無目的的夜路，這道突兀出現的光沒有溫度，只告訴他前方的路看不到盡頭。

    心底里總有道聲音在告訴他：“往前看。”

    往前看，會看到很多好風景。兜兜轉轉，前方總有一抹熟悉的背影——他踩著微光，加快步伐，他想要趕上對方的背影。向來面無表情的臉龐出現一絲宛如干涸土地似的裂縫，眸子泛起不甘的漣漪，在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過程中，他奮力追趕，竭盡全力地去追趕那道背影——永遠不緊不慢的步伐，似在等待，又似在無聲哂笑他的不自量力。

    辛楚梁睜開雙眸，氣息紊亂，好不容易才穩住稍顯不安的心神。夜晚寒涼，地上一灘血跡，掌間早已凝固風干的血液。他回過頭，望向床榻上的文宣。

    一幕又一幕的畫面侵入思緒，擾得他無法安寧。確實是做了太多的錯事——現下又做了一件錯事，自身的罪孽亦早已數不勝數——他該寢食難安、自刎謝罪才對。

    ——明月死了，是被他親手殺死的。

    徹底認清這一點的辛楚梁，面容扭曲地埋頭捂住自己的臉，沒有因愧疚而刻意流淌的淚，只有一聲比一聲綿長的呼吸聲——仿佛在克制自己別的情緒。

    自己為什么要殺他呢——因他愚蠢、糾纏不休還是因為被他知曉別的見不得光的東西。

    別的……見不得光的東西……又是什么……

    是什么呢。辛楚梁放下雙手，瞳孔的猩紅一點一點地褪去，到底，是什么呢……失去的部分記憶，還是沒能恢復幾分，他腦袋空空，已然忘了其余所有。只記得床榻上因疼痛而蜷縮歪躺的——他的文宣。他瞳孔微縮，喉管又無聲咀嚼了下這幾個字：他的文宣……文宣失蹤前是他跟明月、其余弟子的師兄，怎么會是他一個人的。

    產生這部分認知的時候，腦海又蹦出一道聲音：“你怎么還跟以前一個樣子，都說了我不會……”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但語氣含笑，言語熱絡輕松，與他一副交際十分良好的模樣，再到后便又是空的——很多時候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到底算什么，尤其是對于文宣……很多的記憶都是零碎雜亂的——他為何會被人剜眼珠、散盡修為被凌辱——又有什么人可以將他傷成這個樣子。

    ……不該是這樣的，文宣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的。辛楚梁緩緩站起身，踱步至榻前，動作輕微地往人身旁空位靠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大逆不道的分明是他，他侮辱了自己的道，墮落至此。心臟仿佛被鑿開一個大洞，被冷風無情地灌入。看著文宣，他看著對方不知清醒還是正在休憩的臉龐，文宣的眼睛沒了。

    ——不該是這樣的。

    明月同樣也說過，不該是這樣的，文宣師兄不該是這個下場的——他那般優秀，令門派上上下下的弟子都傾佩的天之驕子，怎會淪落至此！明月淌下熱淚：“常人皆有過錯，他為天下為大義為百姓又有何錯！憑什么將他的五識毀掉修為散盡淪為廢人！從未與人結為仇敵的文宣師兄到底是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是為何！”

    從小到大，明月都是內斂的性情，倒是第一次為他人的事如此失態，又如此質問。辛楚梁清楚記得他通紅且透露出怨恨的眼，記得他是如何對著自己說出這番詢問。

    更記得聽到這番話的自己，是如何被突如其來的記憶侵占腦海，又是如何回憶起那本被抹去的空白記憶。

    辛楚梁看著文宣歪躺在床的姿態，眸中水光微爍，千言萬語嗯哽在喉間。他將自己的姿態放低，guntang的淚水劃過臉頰，燙在自己的手背，始終跟文宣保持著距離，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