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宸來到約定的地點，數百年沒見的故人已經等待他很久了，終于見到他按耐不住地叫了起來：

    “宸殿下！您終于回來了！”

    “……”凌宸暗下了眸一瞬，但很快便擺出稍稍柔和的神色走了上去，“好久不見了，舅舅。”

    面前的黑蛇很顯然很受用他這一個稱呼，激動地又打量了他好一會：

    “你真是長得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了……”

    凌宸離開妖族去天微門找季明淵時才剛十五歲，這四百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回來過一次，此次突然回來，顯然讓眼前他所謂的舅舅很是驚喜，聽到他的話之后更是馬上親昵了態度，想來是以為他終于決定要同凌夜爭奪妖皇之位了——托他那腦子有病的爹和同樣腦子有病的兄長福氣，妖族現下有不少分族對現下凌夜的統治很是不滿。

    凌宸出身妖族的皇族玄蛟一脈，他的父親是上任妖族之皇，他的母親是同樣有著龍族血統的通天玄蛇一族公主，凌宸生來就是妖族太子——以宸為名，便是暗指于此。

    但是他的父親并不是真心想讓他做這個太子繼承妖皇之位，愚蠢的雄性就算身處頂點也依舊愚蠢，玄蛟一脈固然強大但沒有強到靠一族統治整個妖族的地步，所以玄蛟一脈常年同通天玄蛇一脈通婚，一來加強統治，二來強化龍族血統，他的父親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迎娶他的母親，他的父親并不愛他的母親——這也很正常，但他的父親也同樣不愛他這個兒子，不愛也就罷了，他的父親也不想讓他繼承皇位——凌宸其實很早就知道，他的父親想把妖皇之位傳給凌夜。

    凌夜是他唯一的哥哥，上任妖皇其實也只有兩個兒子，凌夜的母親是一條弱小的白蛇，當年是他父親的侍女，因為承受不了孕育龍族血脈的力量侵蝕，生下凌夜就死了，可笑的是上任妖皇因為要娶玄蛇公主，連個名分都給不了她，她死后想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卻也因為不敢得罪玄蛇一脈而連親近那孩子都不敢，凌宸覺得這男人的一生就像個笑話一樣，被迫立了不愛的小兒子為繼承人，然后一邊捧殺他拿他當靶子一邊使盡各種手段打壓玄蛇一脈，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改立他所愛的長子，但還沒等到那一天——他就被他真愛的兒子殺了奪去了皇位，凌宸毫不懷疑凌夜到現在都恨他恨得想要生啖其rou。

    怎么能不恨呢，心里說著愛，行為上不管不顧，冷落備至，玄蛇一脈尊貴的公主又哪里受得了剛嫁過來丈夫已有孩子的氣，就算顧及玄蛟一脈的血統不好直接殺了凌夜，幾十年間百般刁難虐待，凌夜能活到現在成功弒父奪位也是他的本事大。

    但是凌夜顯然也越來越扭曲了，他借助魔宗的力量直接殺了父親奪走皇位，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雖然妖族是以力量為尊的地方，但妖族之中依舊有很多分族不服他，凌夜奪位之后本應安撫這些分族，卻大概是因為奪位前備受輕視無人支持，直接把所有原本地位重要有話語權的分族全部打壓攻擊，想要扶持小族上來，要是凌夜有這個能做到的能力也就罷了，但是凌夜并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妖族近四百年亂的一塌糊涂，直到近些年才有些反常地突然平定了不少，而凌夜原本一直依靠著血月宗，近期也似乎想要擺脫血月宗的控制了。

    不過就算有些大族安靜下去了，自然是不包括被凌夜打壓最厲害的玄蛇一脈，凌夜簡直就跟瘋了一般地針對通天玄蛇一脈，奪位之前他便已經設計毒死了凌宸的母親，奪位之后更是幾欲將玄蛇一脈斬盡殺絕，所以剩余的玄蛇一脈大概日夜盼望著“失蹤”的他能早日出現把妖皇之位從凌夜手上奪回來。

    但實際上凌宸對此毫無想法，他對玄蛇一脈沒有任何感情，對他的父親母親也沒有任何感情，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走的那么干脆，他的父親一點也不愛他，拿他當靶子當心愛長子未來的磨刀石踏腳板，他的母親也一點都不愛他——世界上最可怕莫過于愛情，他的母親真的愛上了他的父親，那兒子便就成了討丈夫歡心的工具，可是她的丈夫怎么都不愛她，也不愛她的兒子，公主不愿意承認事實，也不認為自己沒有魅力，那么自然是兒子的無能，比不上那個賤種才導致了這一切。

    凌宸甚至有點感謝凌夜，感謝他在他被逼瘋之前毒死了他的母親，也許凌夜知道了她背地里是怎么虐待他的都不會這么恨他了。

    總之凌宸其實一刻也不想再在這該死的地方待下去，他只想一輩子留在季明淵的身邊，他真的對妖皇之位沒有任何興趣，也完全不想給任何人復仇，他不是不能理解凌夜恨他，但是凌夜憑什么恨他？他又沒有欺負過他，也沒有跟他爭搶過什么，真正傷害過他的那兩個人他已經都殺了，凌夜好好地做這個他想要的妖皇，他也如愿地留在仙界做他的“人族劍修”季明淵的小師弟，兩不相認就此陌路不好嗎？

    凌夜是正統的玄蛟一脈，固然是篡位但玄蛟一脈的奪位經常很慘烈，只要他想他一定是能坐穩妖皇之位的，他為什么一定要做某些他根本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去做的事情？！

    “所以凌夜真的……”凌宸臉色難看，“他真的瘋了不成？”

    凌宸原本只是結合某些查出來的蛛絲馬跡有所猜測，然而現在被眼前黑蛇肯定了猜想縱使早有準備依舊仿佛心墜寒窯，他沒想到凌夜居然真的……同天魔做了交易。

    天魔是天道的反面，是世界的陰影，天道與世界存在一日天魔便存在一日，天道無法徹底斬殺天魔，為了防止天魔吞噬世界，便將天魔分裂分別鎮壓于三千小世界中，但是天魔有靈，縱使被鎮壓，卻也會蠱惑小世界中的生命，通過寄生轉移出力量，最終逃脫封印，對小世界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天魔的力量會吞噬生機，帶來寒冷與死亡，被天魔力量侵蝕過的土地將再也寸草不生。

    雖然世上有死便有生，有生便有死，天魔與天道本為一體兩面，兩者的爭斗是輪回因果，天道創造世界，天魔毀滅世界，世界誕生于混沌，也將泯滅于混沌，但是誰都不會想看到自己所處的世界在自己還在的時候被天魔侵蝕破壞。

    凌夜是真的失心瘋了！他真以為自己能夠利用天魔不成！！

    所有的修煉者在踏上修煉之路時都會被天道警告天魔的存在，但是依舊有人會受到天魔的蠱惑，這些人也未必是想看世界泯滅，或許只是抱著僥幸跟自信，因為天魔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擺脫封印的，天魔足以覆滅世界的力量，決定了它要通過轉移力量來逃脫封印是非常困難的事——所以便有很多人覺得，同天魔做交易只要見好就收，那么既可以得到無與倫比的力量，又不會真的把天魔放出來鑄成惡果。

    那些已經泯滅的小世界中放出天魔的人都是這樣想的。

    很顯然凌夜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凌夜迫切地需要力量，只屬于自己的力量，他需要坐穩妖皇之位讓不服他的人全部閉嘴，還需要擺脫血月宗的控制不再做魔界的傀儡，而凌宸特地回來妖界找到了可能會知道這些的熟人，正是為了確定凌夜是不是真的與天魔做了交易。

    那看來去找通天劍也是為了這個了。

    如果只是凌夜要找通天劍凌宸當然不會擔憂，因為凌夜完全不是季明淵與天微門的對手，但是凌宸總是隱約地憂慮著凌夜會不會得到了其他的力量，如果是天魔的力量……

    那凌夜就真的有可能傷到師兄了！

    凌宸垂眸，暗自用靈力在一邊的樹根上坐下了記號，他當然不是來探聽消息就走的，因為凌夜很快就會知道他回來妖界了，如果讓凌夜知道他已經知道一切并回去通知天微門了，那誰知道凌夜會不會狗急跳墻馬上不顧一切地放出天魔與他們同歸于盡？！

    凌宸賭不起這個風險！

    所以……

    凌宸感受著熟悉的氣息急速靠近，很快他便看到了熟悉的男人在他面前現出了原型，四百年未見的兄長看著他怒極反笑，赤紅的蛇瞳滿是憎恨：

    “你還真敢光明正大地回來啊凌宸！”

    “……”凌宸看著他，也不再掩飾地去掉了眼睛的偽裝，

    “我為什么不敢呢？哥哥？”

    他得在這里……直接殺了凌夜。

    ……

    “哥哥，這個人好可憐啊，爹娘不要他也就算了，連親哥哥都恨他。”

    季千星已經在天微門待了整整十天了，這十天里他跟季明淵的感情和好迅速，現下已經能自然而然地跟季明淵說這樣親密的話了，現下他們兩個人還是在顧弦歌工作的地方一起看話本，季千星靠在兄長的肩頭，由心地對話本中的人物心生同情，季明淵陪他一起看著話本，他其實對話本內容沒什么興趣，只是聽弟弟開口便安慰弟弟：

    “他想來日后會遇到真心待他之人。”

    季千星悄悄地轉眸看了他一眼，覺得連親哥哥都不好那旁人還有什么可在意的，要是季明淵恨他的話，他也沒必要再活在這世上了，他漫不經心地又翻過一頁：

    “我猜八成是一位溫柔嫻靜的世家小姐，這種話本都這個套路——”

    然而他手里的這個話本卻有些特別，男人很快便就遇上了他的老師，性別為男，性格冷硬，卻是對他極為照顧，看得季千星有些郁悶，卻又莫名地有些理解了……總感覺這主角的老師有一點像哥哥……那也是難怪……不對不對，那這樣代入一看，這主角怎么跟凌宸那混蛋有幾分相似？！

    季千星立馬丟了這晦氣的話本：

    “這個不好看！哥哥我們看另外一本吧！”

    季明淵自然是沒什么意見，一邊依舊在處理公務的顧弦歌倒是笑了起來：

    “你這一上午丟了幾本話本了啊？”

    “還不是那些個人寫的不好，盡寫些不好的東西。”季千星心下哼聲，他跟季明淵這一上午看了十幾本話本了，還沒有一本看完的，誰叫這些話本的劇情都實在一言難盡，要不然就愛情至上，那世家的小姐公子們見了心上人，便魂都飛了與親人斷絕關系也要跟心上人離開——季千星哪里敢讓季明淵看這些東西，他其實一直對季明淵尋找道侶心有排斥，季千星一點也不想要嫂子，但是哥哥倘若真的遇到了想要與之在一起的人，他也不能阻止哥哥得到幸福，可他還是希望哥哥的心里有自己的一部分，像這些話本里這樣有了情人就不要家人是絕對不行的！這會教壞他哥哥的！

    還有一些便是男女主角積極反抗家庭，反抗父母權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季千星倒是有點想仔細看看，但是他又怕季明淵看到這個劇情就想起了他們倆之間的爭執，這十天他們兄弟二人之間非常融洽快樂，季千星實在不想又跟哥哥吵起來，還是避開敏感內容為妙。

    好不容易左挑右選撿了本似乎還行的，竟然又叫他想起了凌宸，季千星大感不快，仔仔細細地在隨便買來的凡人話本中看了好久，才拿起了一本似乎是講兩兄弟故事的：

    “看這個吧哥哥，這個好像是講兄弟之間故事的。”

    顧弦歌瞥了一眼一邊榻上挨在一起讀話本的兄弟倆，雖然他不太喜歡季千星這般黏著季明淵，但是季千星實在長得跟季明淵太像了，尤其是不說話安靜下來的時候，所以能看到臉的話就總會讓顧弦歌心軟一點，現下兩兄弟緊緊貼著，瞧著就好像兩個季明淵在看書一般，實在是賞心悅目的景象，正好顧弦歌也工作的有點累了，便放了筆走過去也想歇息一會，還沒有走近，便是聽到季千星有些迷惑的聲音：

    “為什么他要大鬧他哥哥的婚禮趕走嫂子啊？就算不喜歡嫂子不想讓哥哥娶她，也不至于要這般行事讓哥哥都下不了臺吧。”

    “也許有所隱情。”季明淵說。

    顧弦歌心下一跳連忙走過去也看向那話本，恰好看見季千星又向后翻了一頁，那話本中的弟弟在婚禮殘局上撕心裂肺地對著自己的親哥哥表白，看得顧弦歌額角青筋暴起，立馬就把這話本沒收了：

    “……你們怎么在看這個？！”

    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兩兄弟一起看向他：

    “這個怎么了？”

    顧弦歌：“……”

    顧弦歌：“你們沒看到那弟弟跟他哥哥說他愛哥哥他心里只有哥哥嗎？”

    季千星：“愛哥哥怎么了？我也愛哥哥心里只有哥哥啊？”

    季明淵：“他對兄長訴說這些，當是因為破壞兄長婚事有所苦衷，希望兄長相信于他。”

    顧弦歌：“…………”

    好吧，他們倆竟然誰也沒看出來這是個講親兄弟不倫之戀的禁斷話本，真不愧是親兄弟。

    顧弦歌直接把這話本收進了靈器：

    “沒什么，總之不要看了，這話本題材不好，你們換個其他的看吧。”

    季千星有些著急了：“可是他到底為什么要破壞兄長婚禮還沒說呢！他到底有什么隱情啊？？”

    季明淵也看向他，看起來也想知道原因，顧弦歌就當沒看到：

    “哪有什么隱情，他弟有毛病罷了。”

    都寫的那么清楚了！他愛他哥所以不想讓他哥成親啊！

    顧弦歌回去工作了，季千星還想把話本要回來，卻是見忽然有一個弟子跑過來通知顧弦歌，似乎是掌門那邊要開一個急會，顧弦歌看了一眼一邊的季明淵，因為今天是陣法發作的第十天，他是真的不想離開季明淵的身邊，不過想來這個短會也不過是找他問問妖族的事情，很快就會回來了，顧弦歌想了想又囑托了一句：

    “我馬上就回來，有事立刻叫我。”

    季明淵點頭，季千星有些詫異：

    “有什么事要立刻叫弦歌？”

    季明淵沒有回答，只是又拿起一本話本：

    “繼續看吧。”

    但是可能是那陣法故意作弄他，明明還沒有到晚上，明明顧弦歌剛才才走，那陣法竟然突然之間發作了，那情火再度竄上他的身體時依舊靠在他肩頭的季千星馬上就發現了不對，青年慌亂地抬起了頭：

    “怎么了哥哥？！”

    “……”季明淵按住了他的手示意無視，他喘了一口氣，通過符咒去通知了顧弦歌回來，竭力平靜下語氣，

    “千星……結一個防護陣……”

    季千星連忙如他所言結下防護陣法，手足無措地看著他臉頰上的潮紅：

    “你怎么了哥哥？哥哥你不舒服嗎？你受傷了？？！”

    季明淵搖頭：“你出去等弦歌……”

    “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季千星怕他是出了什么事，“我不能留在這里嗎？！”

    季明淵的神智有些混亂了：

    “你出去……”

    好在季千星還是很乖巧的，雖然滿腹擔憂不解，但到底還是聽話地出去了為他守在外面候著顧弦歌回來，季明淵看著他出去了把門關上后終究是再也支持不住身體倒在榻上顫抖，

    可是弦歌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