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秋
“錯得太離譜了!” 光勇在正在批改的考卷上狠狠地畫了一個巨大的紅叉。因為過于用力,鋼筆尖鉤破了試卷。 連續改了幾個人的卷子,分數都不盡如人意,連成績很好的諏訪部也在他覺得不該出錯的地方弄錯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再繼續批改試卷的話,心臟說不定會氣出毛病來,于是決定暫停批改試卷,放下鋼筆。 辦公室里只有他和教德文的高峰老師兩個人。光勇揉了揉脖子,側首向窗外看去,一群在上體育課的學生正繞著cao場跑步,一邊大聲呼喊著積極進取的口號。少年們無憂無慮的快樂心性著實令光勇羨慕。春天已近尾聲,不久前以轟轟烈烈之勢席卷東京都的繁盛櫻花俱已謝落,曾掩籠大半個街區的緋云粉霞自枝冠散去,那種令天神也流連酩酊的幻夢般的綺艷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葦原中國端麗且嚴肅的現實。光勇重新將視線投向桌面上答得慘不忍睹的考卷,嘆了口氣。 大概是才開學,還沒有從假期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吧。他這樣想著,抬手撫住額頭,疲倦地垂下眼皮。 昨晚光勇又失眠了。像過去的數個夜晚一樣,身體明明感到困意,大腦卻亢奮異常,怎么也不愿下達睡眠的指令,喝了酒也沒有用,倒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意識與感官通通伴著酒精燒成了難以言喻的東西。睜著眼面向黑夜的時候,眼里看到的卻是虛空中盛開得張牙舞爪的薄紅色花朵,伸手去抓取,掠過手指的只有稍帶寒意的氣流,唯有怒綻的櫻花的瑰麗幻象冷冷地與他對視,嘲笑道: “為什么不在該采摘的時候摘下我呢?反而把我推得遠遠的。現在花期過去了,什么都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春櫻,優,胸腔里像有大象跳著踢踏舞的慌亂又無端喜悅的感覺……全部都消失不見了。家里卻充斥著喜氣洋洋的氛圍,父母和仆人都在為光勇尋獲了值得托付的對象而高興,得到消息的親友們也紛紛發來祝賀。阿渚更是感動到流下眼淚,“南無三,不枉我天天向佛祖祈愿,少爺您果然找到了好姻緣啊。打小北條少爺就很疼愛您,結成夫婦后也一定會給您幸福的。” 仔細來想,北條少爺確實是個好人。從小到大的相處之中,光勇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若澤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在各方各面都被對方幫助了很多。另外,若澤為人溫文爾雅,氣質絕倫,堪稱是教科書式的華族典范,也從來不做令光勇不快的事。相比之下,另一個人傲慢又幼稚,第一次接觸就對光勇說出無理的話,在之后的見面又屢屢沖撞他,還孩子氣地愛哭鼻子,跟成熟可靠的若澤根本不在同一層水平上。 對!就是這樣!優那家伙根本沒什么可留戀的。 在反復的自我提醒之下,光勇終于生出了一點對優的厭惡感。不過,這樣的自我提醒,他已經重復進行了不下十次,而且效力愈來愈弱和短了,像一味逐漸失靈的藥劑一樣。 光勇睜開眼睛,捂住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余光中瞥見一個身影正慢慢靠近他的辦公桌。他以為是哪位同事或是學生,便隨意地問了句:“有什么事情嗎?” “那個……” 來人發出的聲音立刻令他打起了精神。 ——是和失眠的夜晚里嘲笑他的櫻花一模一樣的音色。 一時間,光勇震驚得無以復加。“你怎么來這兒了?” 優正站在光勇的身側,秀麗的小臉上滿是忐忑。見光勇的視線向自己投來,他立刻慌張地垂下了眼睛,不敢用正眼看光勇,像極了正在被老師嚴厲批評的中學生,或一條受到主人責打的小狗,似乎很害怕他似的。看見他這副模樣,光勇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正好路過這里,就進來看看……順便請你讀一讀我之前說過的翻譯。” 優小聲說道,一邊伸出雪白的雙手,將一沓稿紙恭恭敬敬地遞到光勇面前。光勇眼尖地注意到那雙手正輕微地顫抖著,仿佛在蛛網間掙扎的長尾天蠶蛾的翼尾,胸中不禁漾起一泓酸楚的漣漪。有一瞬間,他很想把那兩只手放進自己的手掌間,用體溫把顫抖的幅度熨平。然而,最終他只是接過了的譯文,語氣生硬地客套道:“謝謝,真是辛苦你了。” “請拜讀。……讀不下去也沒關系。不喜歡的話,把它撕碎扔掉、或扔進火里燒毀就好。” 能和優這樣趾高氣昂的大少爺從一開始就能相互使用這樣禮貌的敬語和發生這樣態度平和的對話,光勇在之前的交流中想都沒有想過。這本應該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可是現在他卻怎樣也高興不起來,胸中更是仿佛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你覺得我是會對別人的心血做出這種壞事的人嗎?” 一開始光勇被自己被這樣誤解而感到氣惱。但他馬上想到不久前在電話的一通無理取鬧之舉,隨即又變得泄氣起來。也難怪,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一定已經差到底了。“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光勇自問自答,為自己辯解道。 稿紙上的手寫楷書雋秀而工整,一處刪改的地方也沒有,要不是相同的漢字與假名之間的筆畫弧度與長短略有不同,光勇差點以為這些字是印刷上去的。……他自己寫的?加上翻譯和事后的潤色一共用了多長時間?光勇發現優漂亮的眼睛下和自己一樣泛著兩團濃重的青黑,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呈現出一種嬌弱而凄然的疲態,心臟頓時仿佛被薔薇的細刺蜇了一下,泛起痛惜的感覺。 優終于抬起眼睛,微微笑了笑。“是啊,你不是這樣的人。”明明是喜悅時才該露出的表情,可不知為什么看起來非常悲哀。略帶弧度的微笑好像浮在水鏡上搖擺不定的蛾眉月,隨時就會因一陣大風引起的波紋而碎裂,確實也很快就消失了。但哀傷還是頑固地藏在那兩片閉得緊緊的薔薇色的嘴唇間,感染一般地彌散到臉龐各處。 光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著的譯稿。 “沒有其他的事情了。”優繼續說道,“這里就不再打擾你了。” “啊……” “那么,告辭。” “唔。”光勇很想說點有意義的話,可喉嚨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只發出這種意味不明的含糊發音。 優轉過身去,向遠離他的方向邁出腳步,單薄的背影令光勇想起了暮春脫盡了花朵的櫻枝,寂廖又蕭索。 ——為什么不在該采摘的時候摘下我呢? “等一下!” 之前還莫名哽住的喉嚨突然變得通暢起來,下意識發出一聲叫喊。等光勇回過味來時,發覺自己的手正緊緊握著不屬于自己的一只手。那只手很纖細,而且皮膚滑膩,觸感也非常溫暖,像被陽光充分浸潤過的綢緞一樣。 “啊!” 意識到那是誰的手的光勇又發出一聲仿佛電影里般的粗野喊叫,把遠在辦公室另外一邊正在謄寫教案的高峰老師都吸引了過來,“怎么了嗎,貴船老師?” “沒什么……”在高峰探頭向看到之前,光勇飛快地松開了優的手,低下頭,開始整理試卷,“腳趾不小心撞到了桌腿,有點痛,忍不住叫出聲了。” “聽起來就很痛,請多加小心啊。” “是。打擾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沒關系的。” 高峰從遠處瞥了光勇和優一眼,總算將注意力轉回了作業,沒有多問,應該是把優當成被邀請的學生家人了。對方不甚感興趣的反應令光勇松了一口氣。要是高峰問他優是他的什么人,他還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某個學生的兄長當然是最合宜的偽裝,但光勇并不想撒這個謊。這種貪圖自己方便的欺騙性質的介紹對優來說實在不負責任,光勇強烈的正義感不允許他做出這種回答。而他本人沒注意到的更隱秘的一點是,他很不喜歡把自己和優詮釋成教師和學生親屬、政府辦事員與市民之類的公事公辦的人際關系。 可要說實話的話,他和優到底算是什么關系呢? 朋友……本來可以稱得上。只是在上一通電話里擲出那些狠話后,光勇基本是不抱本來就沒誕生太久的友誼復燃的希望了。仇敵的話,優這次對待他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文雅溫存,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的勁兒,不像是心存仇恨的模樣。 苦惱著兩個人之間的情誼的定性的光勇仍然在整理試卷,把每一處卷起翻折的邊角都挑了出來,頗為神經質地按壓到十分平整才肯罷休。 “……我可以幫忙嗎?” 一雙手探了過來,指尖輕輕地搭在試卷的一角上,仿佛玉蘭花苞一般細嫩白皙。光勇正準備壓平那里的卷邊,差點兒就碰到了它們,心臟不禁又狂跳起來。掌心仍然殘留著對方的手的余溫,肌膚與肌膚相貼之間的觸覺似乎融進了骨血里,把整個身體都浸潤得微微酥麻。 “你不是要走嗎?”他定了定心神,問道。 “……明明是你叫我等一下的。”優小聲頂撞道。 “嗯,我是這么說過……”還用切身的行動表達了意思。光勇頓時卡了殼,突然忸怩起來,“可你如果一定要走的話,我也沒什么道理攔著你。”他一邊說,一邊偷偷用余光注意著優的反應。 映入眼簾中的優令他吃了一驚。今天剛開始見到的蒼白臉頰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浮起一層鮮妍的櫻色,連耳朵也浸成薄紅,那股病懨懨的凄艷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nongnong的羞怯與渴盼之意,忽然間就變得生氣煥發。 “我正好沒有其他事情做……”優回答說,“怎樣都沒關系。你要是愿意的話,我就留下來。”他眼巴巴地看向光勇,擱在試卷邊角上的指節緊張地輕微蜷屈起來,等待他的回復。 當然不可能告訴優“不愿意”。可要是直接求他留下來的話,又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如果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讓他誤會而離開的話……光勇坐立不安,胡思亂想著,直到注意到到沒插筆蓋的鋼筆筆尖上沾染的墨水殘跡,“幫我上一下鋼筆的紅墨水吧。” “啊,好的!”仿佛得到了赦令的罪犯,優情緒高漲地說。 筆身被旋開后,大家都注意到了已經吸滿墨水的墨囊——光勇在批改考卷前剛上過墨,又都心照不宣地忽略了它。 重新上墨的鋼筆好像一種魔力。借由優的手指觸碰過后,光勇再拿它來批改考題都心平氣和了許多,一些本來難以容忍的錯誤都覺得可愛起來。“真是的,這家伙把重心和垂心搞反了啊。太粗心了。”他搖搖頭,笑著在答題處畫了個小而弧度柔和的叉。 優拉了把空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距離有些太近了,光勇稍微有大動作就會擦到對方的手肘和肩膀,但像之前的墨囊一樣,誰也沒提這事,也沒有哪個人主動挪過去旁邊邊一點。 “今天不用上課嗎?” “我請了假。” 肩膀與肩膀不經意間又挨到了一起。溫柔而沉重的rou體的熱量隔著重重絲綢和毛呢也能感受得到,光勇屏住呼吸,腳趾在鞋襪里蜷縮起來。手指的力量變得莫名孱弱,再也沒辦法握住筆。 “這兒悶得難受,出去走走吧。”他喘了一口氣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