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學生
貴船光勇,不,在今日與匂和宮親王優仁殿下正式成婚后,就此拋卻父姓貴船,人稱匂和宮光勇妃殿下,在結婚儀式后接待賓客的披露宴中終于獲準提前離開現場,由皇居宴廳起程回到匂和宮宮阺,為新婚之夜做準備了。 宮阺外早早有侍仆在等候。新嫁的婚車車隊在院門外停罷,立刻有人為親王妃打開后車門,而后身著端莊瓶覗色留袖和服、發髻整齊無瑕的中年命婦俯身將光勇攙扶下車,而后率眾仆朝妃殿下深行一禮,再引領他步入宮阺,侍仆分成兩縱列,手提表面以金箔鍍飾的十六重瓣菊花的皇室家紋、以及優仁親王個人的寒椿花徽印的古典燈籠,緊緊跟隨在新嫁身后。一切都井然有序,莊重肅穆,與直宮家的高貴身份相宜。 因為親王夫婦的新婚之夜是今日的重中之重,向匂和宮宮阺新添的主人介紹從侍、參觀室間被安排在下一天,光勇被直接帶去御湯屋,準備沐浴更衣。 檜木地板被擦拭得潔凈光亮,在天花板上安裝的新式電氣燈的照耀下,可以反射出踏行在其上的諸人的影子。光勇展開雙臂,由女仆脫下沉重的引振袖,頓時感覺輕松不少。穿著引振袖就像把一床厚厚的冬被披在身上一樣,不過,和白天參拜宮中三殿時所穿的十二單相比,其負擔還是小巫見大巫。光勇十分佩服那些前來觀禮的身著十二單或小袿、猶如三月節偶人般精巧而僵硬的皇族女性與高級女官,其中不乏年過六旬的瘦弱老嫗,竟也能高雅自若地全程站立著撐過儀式,而身為男性、并且體格稱得上健壯的自己,有好幾次覺得再也捱不下去,想當場癱跪在地上。相比之下,頭戴烏帽子、身著狩衣的皇族新郎裝束的優仁,明顯要輕松許多,看得光勇嫉妒不已。明明怎么看都是體態纖細、相貌秀美的優仁來穿十二單等華麗的和服更合適吧!說起來,結婚之前,光勇曾因為著裝問題向宮內省交涉過數次,抗議身為男人的自己,為什么要在婚禮上穿著如此女性化的正統禮服。 “因為貴船大人是妻方的緣故。不分性別,入嫁皇室的宮妃殿下,有慣例以來婚禮都是著此裝束。”無論幾次,宮內省皆是如此回復。 光勇懶得再抗議的時候,宮內省竟然主動向貴船子爵府發來函書: “敬奉 貴船 光勇大人 婚禮禮服的制作即將提上日程。鑒于您之前向省內提出的意見,經由匂和宮婚禮專組第十六次會議研討決定,倘如貴船大人不喜歡穿著本國傳統正裝舉行婚禮儀典,可以為您將衣著更換為洋服。隨函附上西式婚禮禮服圖冊,若您有中意的式樣,請于本月十五日之前回函至宮內省,逾期未見回復則按原計劃制作服裝。” 圖冊里清一色是西式的女性婚紗。 光勇氣壞了,覺得很受侮辱。從優仁和他相親開始,宮內省陰魂不散的評頭論足就就讓他厭煩不已,什么歲數大過夫方啦,著裝不妥啦,儀態不夠啦。本來他就不是自愿和優仁交往的。第一代貴船子爵原本是效忠尾張藩內某位大名的武士,維新改革時立下功勛,受天皇嘉獎被冊封了爵位,再往前數代則是裁縫、陶瓷匠人、農夫等等,像這樣追溯不到顯赫祖上、沒有什么根基的新華族,按理是不在皇室通婚考慮的備選家族之列的。但那些被精挑細選的身份足夠高貴的聯姻對象,已經適齡的優仁殿下一個也看不上,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一定要和貴船家的兒子見一面。見了光勇一面后,馬上要求安排見下一面,然后又是下一面,再下一面,再下下一面。再后來,宮中派人將天皇準婚的敕許送到貴船府上,光勇才混混沌沌地得知自己將要在幾個月后嫁給匂和宮。 “真是太欺負人了!”光勇讀完宮內省來函的內容,感到氣血一陣上涌,“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我倒覺得挺不錯。”母親翻著婚紗圖冊,看得津津有味,“都很漂亮啊。光勇,你就選一件嘛。” “女人穿起來是很美,我穿著像什么話?”像一只裹著白紗的猩猩吧。宮內省明擺著就是給他臉色瞧,等著看他笑話的。光勇越想越氣,連未婚夫都怪罪起來,生氣優仁在這場交涉中不出面,任由他被宮內省里那群掌權的古董木乃伊們欺負,可見他沒什么擔當,也沒有那么愛他。聯想到匂和宮慣有的傲慢姿態,還時常展現出的被寵壞的乖覺脾氣,光勇愈發覺得和這個人結合會為自己帶來不幸。幾番思考,光勇心里有了決定,“干脆不結這個婚算了。” “說什么傻話,敕許都已經下來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雖然這樣說,素知獨子沖動性格的貴船千代子夫人還是擔心地叮囑光勇,“喂,你可別干傻事啊。” 光勇可不覺得自己要干的是傻事。他依要求在十五號之前寄去回信,不過信件直接寄去了千代田區一番一號,交由天皇陛下,信中懇請今上收回對他與優仁的婚姻的敕許。 其實,被安排和匂和宮相親之前,光勇已經見過優仁幾面了。不過,那時光勇只當對方是個趾高氣昂的嬌氣少爺,還不知道他竟然是今上的幺兒。 光勇以中不溜秋的成績從華族子弟免試入學的京都大學畢業后,沒有依照父親的意愿去政府部門供職,而是去了二目町的一所中學教數學,雖然他的微積分和空間幾何沒學到什么東西,但應對一群解不開二元二次方程、分不清重心與垂心的少年男女們仍然綽綽有余。貴船子爵曾經痛斥選擇當老師的光勇沒有進取心,光勇聽在耳里,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和孩子們相處比跟一群頭腦復雜的政客與公務員打交道要簡單輕松的多,光勇覺得犯不著為了掛著政府部員那種聽起來光鮮的職銜得來的一點虛榮給自己找不痛快。他這個老師當的挺快活。學生和同僚們和光勇相處的還算融洽,因為華族的出身,上級的行政崗職人員對他也客客氣氣,并沒有什么傾軋打壓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同樣,他也不屑于加害別人。 某天,貴船子爵被人贈送了三張帝國劇院上演的能劇的貴賓包廂票,本想一家三口一起前去欣賞,卻被千代子夫人一口拒絕,“反正看不懂,有這時間還不如去打麻將。”子爵被她說服,失去了看能劇的風雅心情,將所有票都丟給光勇處理,當天夜里約朋友一起上會所打牌了。光勇拿出兩張票,獎給班里上一次數學測驗得分最高的兩個學生,帶他們一起去了劇院。 能劇開演后,光勇覺得父母的決定實在明智,后悔沒有把第三張票也獎勵給學生。雖然是能劇的基礎劇目,但創作年限遠久,用詞古奧晦澀,事先沒有做好劇情功課的話,理解起來相當有難度。光勇硬著頭皮觀賞了一會,只聽懂了幾個人名與地名,正要昏昏沉沉地睡著時,又被地歌隊如低切鬼吟或轟然雷鳴的合唱震醒,苦不堪言。兩個學生估計也覺得沒意思,剛開始還出于對老師的恭敬感激之心,以及被劇院的壯美威嚴所震懾,正襟危坐地觀看了半天,而后打磕睡的打磕睡,發呆的發起呆來,演出結束時簡直如同聽見放課鈴聲般,一秒也無法在座椅上呆住,立刻站起來,跟在光勇身后離開包廂。 “怎么樣,松田,諏訪部,好看嗎?”過道上,光勇抬手擋住脫口而出的呵欠,隨口問道。 兩個少年面面相覷了片刻,測驗中考取第二高分的松田秀夫猶猶豫豫地開口回答:“演員的唱腔與動作都很優美……” 得到最高分的諏訪部家明也絞盡腦汁地想著褒贊的詞句,“果然是國粹藝術,非同凡響呀。” 光勇樂了,“這話留著跟伊藤老師說吧。”伊藤彩子與他教授同一班級的文學課的老師,一年到頭都穿著漿洗得發硬的和服,明明年紀輕輕,講話卻像個老學究似的拗繞難懂,喜歡引經據典,還愛在學校各種祭典上表演漢詩詩吟。突然,他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既然你們都喜歡,下次你們考高分,還帶你們看能劇吧。” “不要!”松田驚呼。 “您這是逼我們考低分……”諏訪部愁眉苦臉。 “這是什么意思,不是給了很高的評價嗎?”光勇佯裝不解,“不愛看嗎?” 兩個學生又相互對望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回答:“不愛。” “對了,不喜歡就直說嘛。”光勇哈哈笑道,“我就覺得沒意思。那個面具鬼里鬼氣的,看著就讓人害怕。念白和唱詞也怪腔怪調,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這種追求高雅的體驗,還不如瞧連鎖劇來得爽快。” 少年們露出贊許的神情。還沒等他們出聲發表意見,一個東京腔的青年嗓音冷冷地插了進來: “真是低俗的下等人。” 幾個隨從打扮的人擁簇著一個身穿學習院大學的考究制服的年輕男性,與光勇三人并列行走在過道,看來也是剛從哪個包廂里走出來的。剛剛那句話就出自那個主人模樣的男學生,而且明顯是沖著光勇的言論說的。 年輕的光勇聽見對方的貶低,登時起了火氣。他是武家出身的孩子,脾氣中天生帶著一股血性,或者說是一種自甘粗野的強烈自尊,向來看不慣某些華族那股矯揉造作自命清高的勁兒。而且,那個青年身上帶著一股說不清的公家的特質,令光勇更為光火。 “隨隨便便就開口論斷別人是下等人,你的水平也不見得有多高,”光勇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還是大學生呢,學的凈是看不起人的課程嗎?真替你的教授感到害臊啊。” 那個男學生顯然沒想到光勇會反過來嘲諷他,而且噼里啪啦說了一堆,愣在那里沒出聲,倒是隨從中的一位怒喝道:“小子敢爾?不得對我家大人無禮!” 光勇聽見隨從的幫腔,翻了個白眼,“到底是誰無禮啊。我跟我的學生聊天,莫名奇妙就被罵成下等人,無緣無故被潑了臟水,請問哪個知守禮儀的人會這樣對待一個陌生人?” 男學生終于反應過來,轉頭對光勇說道:“你好大的膽子啊!竟敢對我這么說話!”聲音顫抖,看來氣得不輕。 光勇毫無膽怯地看著對方,“就算給我一千個膽子,我也沒勇氣隨意中傷一個路人。少爺,我在憑道理跟你辯論哪。”然而看清了對方的臉后,光勇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來。鴉黑發羽下的白凈面孔,因為羞憤的情緒染上薄紅,那富有古典之色的端麗眼眸與高直鼻梁,緋櫻櫻瓣似的鮮潤嘴唇,令光勇生起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里見過這張臉。 兩人互相瞪望著。男學生盯著光勇,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臉頰越來越紅,美麗的瞳仁里搖曳起水光,竟顯得有些楚楚可憐。糟了,這小子不會要被自己說哭了吧,光勇不安地想。自己的學生與對方的隨從們都大氣不敢出,氣氛從一開始的劍拔弩張逐漸發展到另外一種奇怪的方向去了。 過了一會兒后,男學生突然開口道:“算了,這次就放過你!”紅著臉頭也不回地走了,大大的步伐顯出張皇的意味來。隨從們急忙跟上他的腳步。 怎么是放過我了?應該是我大人度量不計較吧!光勇越想越不是味兒,大聲對著對方的背影喊道:“說句‘對不起’有那么難嗎?” 男學生的步子停了下來,可是沒有回話。倒是一位隨從,不是當時斥責光勇的那個,躡手躡腳地悄悄折返回來,雙手合十地向他低聲乞求道: “你就收斂一點吧!” “這話得留著對你家少爺說。”光勇理直氣壯地回復他。 “唉,你得罪了他是一點事兒沒有,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回去就有的是罪受啦。”隨從神色苦惱地向光勇耳語道。 “豈有此理,一個大學生怎么能這么沒素質,不僅自己不占理,還干出遷怒別人的齷齪事呢?”光勇睜大了眼睛,義憤填膺地叫喚道。 隨從顯然沒料到光勇會是這種反應,急得真的要哭出來了,“哎呀,你就別為我們抱不平啦!” “喂,你說誰沒素質啊?” 男學生聽到光勇的話,又走了回來,那張美貌的臉蛋依舊紅紅的,帶著稚嫩與怒火。還是個孩子啊,光勇想,身為教師的職業性格不禁活躍起來。 一定要給他上一課。 “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不道歉,這是有素質的人該干的事嗎?”光勇無視了那些隨從們驚恐哀求的神情與勸他停下的手勢比劃,據理力爭。 “我愛不道歉就不道歉,你管得著嗎?” “那你就是沒素質。” “你才沒素質!”男學生的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 光勇暗叫一聲“不好”,但已經遲了。豆大的淚珠從對方泛紅的眼眶里滾落而出,順著滑嫩的臉龐流下來,好不可憐。形勢瞬時發生了逆轉。光勇感到數道譴責的目光朝自己投來,有來自對方家仆的,也有來自己方學生的,仿佛從頭到尾都是他做錯了似的。美青年的眼淚著實可怕。他在心里叫起苦來,干嘛要爭一時意氣跟這位少爺糾纏不休呢?如果當時能壓下火氣,假裝沒聽見那聲“下等人”,現在的自己大概已經坐上回家的電車了。 “這——”光勇起了個頭,求助地看向男學生的各位隨侍們,但他們都紛紛垂下眼睛,明擺著不想再參與這場沖突,剛剛已經出面的兩名隨從各自促成的可怕進展大家都有目共睹,再也不敢冒險摻和了。光勇一手搞出的亂局,只好由他自己一人去解決。 光勇嘆了一口氣。“至于嗎?”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走到男學生的跟前,像擦被煎茶濺濕的辦公桌桌面一樣在對方被淚水濡濕的臉龐上擦了一通,“被人說幾句就淌眼淚,少爺你也太禁不住挫折了。一開始辱罵我的神氣樣子去哪了呢?” 男學生用力吸著鼻涕,一邊用兔子般通紅的眼睛看著光勇,那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竟異樣的嬌艷可愛。光勇徹底心軟下來,如同撫摸小狗一樣摸了摸他的頭發,“不哭了。” 仿佛被他的擦拭與撫摸馴服似的,男學生乖巧地點點頭。然后,光勇如愿以償地聽到了那句話: “……對不起。” 這是匂和宮與妃殿下的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