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峰很快調整好了情緒，伸手要把辛朝拉出來。

    他的手掌溫暖，寬大，充滿力量。

    叢林跋涉折騰得辛朝有些力竭，又不想放棄這個難得接近路云峰的機會，索性將全身的重量都依附了上去，任憑路云峰把他拽出來。

    “體力這么差，還要來軍校？”路云峰遞給他一瓶低濃度的營養劑，又自問自答道，“也是，邊緣星系營養不良是常態，慢慢補吧。”

    汗水打濕了年輕人的頭發，一縷一縷粘在臉頰，襯得他濕漉漉的眼睛無辜極了。

    辛朝接過那瓶營養劑，高級軍需品，放在邊緣星系是搶手貨。

    “是，上將。”

    “現在是我休假期間，喊我教官吧。”男人帶著他往外走，“不過，以后不要再偷溜出來，再發現我會給你記過。”

    首都軍校的學生訓練期間只要有過兩次以上違紀記錄，就會終生喪失錄取資格，遣回原籍。

    辛朝的臉色便難看了起來。他試圖討價還價：“我不是每天來行嗎？我落后的東西太多了，我需要補課。”

    “你需要休息，打好基礎。”路云峰讓開路，示意他抓緊回宿舍去。

    辛朝說：“您也要回去么，我們順路，教官。”

    好在路云峰沒有拒絕。

    從訓練基地到學員宿舍的步行距離大概是十分鐘，辛朝倒是很少說話，似乎被并不優秀的訓練成績以及慘遭腰斬的偷訓計劃打擊到了。

    路云峰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也不愿再打擊他，便道：“進宿舍前把營養劑喝了。”

    “哦，哦！”辛朝這才想起路云峰給他的營養劑還在手里，連忙擰開瓶蓋噸噸噸咽下去，任由營養劑略帶清苦的味道充斥口腔。

    “讓你的舍友看到這個你不好解釋，”路云峰拿走空瓶，似乎不愿再說，直接道，“晚安，辛朝同學。”

    辛朝回過晚安后便逃命似的奔上了四樓。

    可恨他舍友還沒睡，見他開門，八卦道：“大半夜出去，和哪個美女帥哥約會了呀？”

    辛朝總不能說是偷偷訓練被抓了，剛想含糊兩聲應付過去，就被另一個舍友拆臺：“剛看見你和一個帥哥一起回來的呢，是學長？看走得方向不是新生宿舍。”

    “不是，是路上將，我夜跑讓他看見了。”

    “他送你回來！？”

    “只是順路！”辛朝鬧了個紅臉，“我原來的星球資源太差，我底子也不行……想訓練體能，他批評我激進，就讓我回來了。”

    舍友里有一個人算是貴族遠親，和路云峰原來的住處離得不遠，對他多少有些了解。“上將讀書的時候才不把這些條條框框放在眼里，但現在畢竟是當教官了，肯定還是要管一管的，你別太放在心上。”

    辛朝追問：“你們認識？”

    “上將當然不可能認識我，只是小時候常聽長輩議論他。”他說，“他是全才，人類最強alpha，一開始他是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稱呼的，他和那些人不一樣，他不愿意走上神壇。”

    八卦的人追問：“那塞維爾呢？”

    “其實……可以算是另一種類型的全才吧，那時候首都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有不議論他們兩個的，還說他們是未來的雙子星之類的。”他想了想，“實際上，他們兩個當年出的風頭遠比雙子星更耀眼。”

    世人皆知他們倆是多么匹配，辛朝難免有點吃味，又覺得自己這些想法荒唐離譜至極。

    他和路云峰的距離，如今還差著三萬個索菲尼亞大峽谷呢！

    辛朝鉆到自己的休息艙里，打開小桌板，復習起白天的cao作課程。

    路云峰踩著習習晚風踏入教官休息的小樓。

    隔壁住著的溫籬正在給未婚妻打視訊，說著讓人牙酸的繾綣情話。路云峰雖然聽不到聲音，可只看他露出那副沉醉的表情，便感覺詭異到了極點。

    遠山自動接入小樓的智能家居系統，外放道：【娜麗塔嵐下有過一條請求通訊記錄，級別二級，一般緊急。】

    “接入，請求通訊。”路云峰說。

    娜麗塔稍后接起了他的視訊。

    此刻木托星正處于正午，陽光溫和繾綣，在她身后的觀景平臺上投射出粼粼光斑。

    她一見到路云峰身著熟悉的教官制服，便笑了起來：“他們真該給我頒個獎章，不然有生之年，怎么會看到你再穿這身衣服。”

    路云峰也笑：“我看你閑的無聊，沒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八卦。”

    “是啊，關于你的事情，一個標點符號也能討論瘋了。”她靠在寬大舒適的轉椅上轉了一圈，背景便從繾綣午日變成了幾面巨大的柔性屏，正顯示著娜麗塔進行的測算。

    路云峰打眼一掃：“你在進行UG星系無人區的測算——有什么進展了嗎？”

    “這段時間沒別的事打擾，我的確取得了一些成果。”娜麗塔輸入了幾組數據，示意路云峰，“其實我們對UG星系的監測早就存在，我最近又拿到了元聯盟存儲的監測數據，對比之下發現了一些信號波段的變化。”

    柔性屏上，相似的波段隨著時間的推進以漸增的頻率出現，始終一正一負，直到出現一個巨大的負向波——正是塞維爾失蹤前后，而自這個負向波以后，相似波段的出現便漸漸不再具有規則，有時幾天，有時甚至一個月都不再出現。

    “這個負向波，你覺得和塞維爾有關？”

    “截至目前還只是我的猜測，畢竟我們也不能因為一個波段就去派遣搜救部隊，這不現實。”娜麗塔說，“我想等戴維帶回來這次在UG星系收集的物質，再進行深入的探究。”

    “這是好消息。”路云峰說，“之前我收集的物質也在實驗艙里放著，你要我讓人給你送去。”

    “當然，正好我比對一下是否有關。”

    “戴維怎么樣？”路云峰問她。

    “挺好，很快就返程了。”

    “你的事情……皇室已經收到了風聲，我想他回來就會有進一步動作了。”

    娜麗塔滿不在乎：“皇室召見你了？咱們倆的事情沒一個好辦的，我爸跟我說了。”

    “召見了，我還沒去。”路云峰微微一笑，“我倒要看看她葫蘆里裝的是什么把戲。”

    娜麗塔點了點頭。所謂命運共同體，實在是緊急情況下不得不結成的短暫聯盟，長期運營下來早已到了強弩之末——帝國的皇室、貴族與元聯盟殘余的議會還有日漸強大的軍部之間，早都是劍拔弩張，難以調和。

    何況，這些陣營中各自又分割出無數個團體，攪的局勢一團亂麻。

    她那邊傳來敲門聲，她便道：“如果真是二殿下，不如便以此為契機……”

    “好。”路云峰頷首，面對著關閉視訊的柔性屏負手而立。

    遠山切了進來，沒有發出什么動靜。

    這個全世界矚目的完美男人正被首都星靜謐的夜色包裹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遠山作為一個算得上頂級AI的程序，它想，這個時候的路云峰或許是孤獨的，他可以不需要伴侶，但如果此刻有一個伴侶在側，會讓他感覺更好。

    盡管遠山沒有感覺。

    路云峰似有還無地“孤獨”了一會兒，便走回桌前繼續工作去了。

    剛回到首都，他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第一次模擬實戰課后，路云峰剔除了一部分學員，同時有新的學員加入進來。這些軍隊未來的精英們正興奮著，為了他們能留在這個名單里繼續訓練，為了他們能成為新加入的成員。

    路云峰說：“既然你們這么得意，就慶祝一下。往后訓練量加大一倍。”他在講臺上看著這些朝氣十足的青年，“就之前的量，我看還不夠填牙縫的。”他在名單上做了幾處標注，同時發現，辛朝，正以一種坐火箭地速度跨越極大的名次提升上來。

    其他教官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個小孩是個努力的，自從開學，沒見他休息過。”

    “哦，”他說，“光努力，方法不對也不行。”

    結果，就是這句狀似無心的評語，從底下的小青年嘴里一層一層傳播出去，變成了——路教官對新生里很努力的某人不滿意。

    溫籬作為主管生活的教官，一聽說這個消息，便哭笑不得地要去找路云峰。

    可還沒等他見到，路云峰，這個烏龍事件的本人，被辛朝堵在了半路上。

    路云峰站定，面無表情：“辛同學，有事？”

    辛朝氣鼓鼓地攔在路上：“關于傳言的事情，我需要向您求證，教官。”

    “什么傳言？”

    讓辛朝當著本人的面復述那些話，他又忽然生出了一絲膽怯，但他還是紅著臉說：“就是那些……關于您對我不滿意的傳言。”

    “我為什么對你不滿意？”路云峰的臉色沉下來，看得辛朝緊張不已，“再說，只是傳言，你就這么沉不住氣？”

    “一個指揮官，即使面對再棘手再恐怖的情況，也應該先保持理智、冷靜，再去解決這件事情！如果放到前線軍隊里，你也要這樣不管不顧地越級找我嗎？”他似乎從這刻起才真正失望起來，“這樣的事情，如果是在前線，你就是連炮火發射鍵都不知道在哪的胡鬧！”

    辛朝看著他陰沉的臉色，意識到，這次的確是他莽撞了。

    于路云峰而言，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他卻驕矜兩個人那一星點的緣分，以為自己會收到什么特殊待遇——這是不對的。

    他垂下頭來：“抱歉，教官。”

    路云峰陰測測地繞著他轉了一圈，目光落在他單薄的背影上，暗暗嘆了口氣。

    他簡潔道：“跟我走。”

    “啊？”

    路云峰并不解釋，轉身就走，辛朝忙不迭跟了上去。

    等他們倆走到路云峰的車邊上，辛朝才呆滯道：“我們要出去？”

    “嗯，”車門升起，路云峰坐進駕駛艙，“上來。”

    辛朝不敢坐在后排，挑著副駕駛坐了。

    路云峰發動車子駛出軍校，匯入首都的車流，啟動自動駕駛模式。

    辛朝像個鵪鶉一樣坐在他旁邊，反應半天才意識到，這一天是休息日，他們可以自由離校六個小時。

    “剛還理直氣壯的，這會兒不說話了？”他依然面無表情。

    辛朝有些不好意思：“我……教官……我的確莽撞了。”

    “知道就好，”路云峰說，“如果你能證明我對你不是不滿意，就根本不需要在乎這些流言，好好訓練。”

    “哦，好的教官。那……我們現在去哪里？”

    “休息日，勞逸結合。”路云峰言簡意賅，“吃飯。”

    辛朝被答案嚇了一跳。

    路云峰看著這個面帶羞澀的士兵，一個未分化的年輕人卻能考入首都軍校，足夠證明其本身就擁有著無限可能。

    首都星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自駕駛車輛分流而去，他沒由來心情好了幾分，甚至連易感期即將到來的躁動不安都不再那么明顯。

    遠山在辛朝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及時提醒他：【新生不允許談戀愛！】【不是新生也不能和教官談戀愛！】

    神經病。

    路云峰想，快閉嘴吧你。

    駕駛高度很快下降，一處草木茂盛的山頭前徐徐展開適配的停車坪，與路云峰的車輛對接。

    不再是常見的平鋪大道，只有鵝卵石鋪就的曲徑通幽，在寸土寸鉆極度強調效率的首都可謂奢靡至極。

    云闊山莊。

    路云峰帶著辛朝拾級而上，入目皆是翠竹蒼松，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辛朝打量著周圍的景色，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座古中式建筑的小院兒跟前，路云峰打開門，示意他進去。

    辛朝緊張地說：“教官請我來這吃飯，是不是太破費了？”

    “不會。”路云峰搖頭，“這是我的產業。”

    落座后，很快有人來呈上碗碟小菜，以及——一大塊生牛rou和燒得正旺的炭火。

    辛朝大為震撼。

    “我還是第一次在首都見到非合成食品。”

    “你只吃營養劑也不好吸收，不要圖快。”路云峰動手把rou架在炭火上，“這里就我們兩個人，慢慢吃。”

    辛朝主動拿過調料：“我來烤吧。”又解釋道，“在邊緣星系我們常吃原始食品，只是不是這么好的食材……不過我的手藝應該還行。”

    路云峰眼神里閃過一絲驚喜，從善如流：“好。”

    烤rou香味飄起來，兩個人也都不自覺放松了一些。

    路上將本來就是個不愿意端著的人，辛朝又想親近他，便主動和他沒話找話，聊了起來。

    他說：“其實食堂也有原始食材的飯，但感覺每個都是同樣但味道，實在不好吃。”

    “是，”路云峰失笑，“我上學的時候就這樣，這么多年首都星變了又變，只有這一點是亙古不變的‘特色’。”

    辛朝隔著裊裊煙火看他：“教官。”

    “嗯？”

    “你這樣好像沾染了煙火氣。”不再是那個那么遙遠的路上將了。

    路云峰給他夾了些菜：“你說的好像我從來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也不是，”辛朝說，“只是覺得周圍人都很難靠近你……就是，就是有點格格不入。”

    這倒輪到路云峰微微驚訝了。他是首都難得的理想主義者，戴維和娜麗塔都不在，他有許多的想法，的確無處傾訴。

    “小孩，你并不懂我。”他忽然生起無限惡劣的心思，這與他一向正直穩妥的形象極不相符，“我比你想象的壞得多。”

    辛朝看著他深邃的眼眸：“好壞在你身上的定義是什么？”

    路云峰：“大眾對我的期待，附加在這個名字上面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們追捧我，其實又不是我，只是追捧他們想象中的那個完美先生罷了。但是——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完美先生，不是嗎？”

    “不要被你的憧憬和美好臆想蒙蔽雙眼。”

    辛朝把兩面金黃的rou塊分隔開，露出滲血的側面，直白道：“所以你是在叫我不要喜歡你嗎？路教官。”

    路云峰笑了：“不，小孩，我更希望你認識一個真實的我。”

    “我已經認識了，”辛朝臉有些紅，但毫不畏懼道，“路云峰上將，本身就是一個不那么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