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皇室、長老院與議會共同駐扎的星球，首都星是人類邁入宇宙時代以來所尋找到的氣候最相似于地球的一顆行星。日曜升起，相似的紅光從地平線的邊角噴薄而出，由海洋生物遺骸制成的樂器奏出低沉的嗚咽，緊接著五色旗幟升起，細長的指揮棒在朝霞中揚起熱情激烈的軍樂。

    元歷0247年，首都聯合軍校新生入學。

    誕生在新紀元的年輕人們已經無法理解人類在宇宙中艱難求生所做出的種種犧牲，過去的二十年間，他們將更多的目光投射在三性平權、取消匹配式婚姻這樣的事情上，也終于成功說服當朝政府做出來一定的讓步。

    這其中很大的原因，即是皇室二皇子塞維爾的誕生。傳聞中眾人景仰的Omega之光，他勇敢、果斷、堅毅，甚至以媲美Alpha的優秀成績進入軍隊，造就了分化以來的無數傳奇。同樣，也因為他的存在，皇室同意了取消關于參軍性別的限制，甚至支持Omega強制婚配的法案——因為塞維爾想要自由戀愛。

    不得不說，只有真正觸動上位者利益的變革法案，才會得到如此干脆的支持與通過，不過只要這是一項有利于眾人的法案，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塞維爾自由戀愛的對象是時任少將的頂級Alpha路云峰，他是帝國最年輕的將軍之一，是無數Omega和Beta的夢中情人，Alpha的人生目標，整個星系無處不是他的女友粉、男友粉，關于他如何如何溫柔體貼的花邊新聞更是傳得滿天飛。

    一個溫和的A和一個強勢的O，在當時看來絕對是天作之合。

    但他們分手了。

    再后來，二皇子考察UG星系途中失蹤，至今杳無音訊。

    負責引導新生的老軍校生們三三兩兩站在報到處跟前，談論著路云峰與塞維爾之間歷久彌新的八卦。

    紅頭發的女Beta說：“自從二殿下失蹤，路上將始終沒有再談新的對象，這難道不是上將癡情的最好證明嗎？”

    旁邊正在核對報道人數的Alpha顯然不這么認為。他說：“他們在一起兩年多，路上將從來沒有標記過殿下，作為一個alpha，如果喜歡的人在身邊，是不可能控制住那種想標記的欲望的。”

    紅發beta笑罵他：“呵，低級alpha。”

    正說著，便有一個年輕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是首都時興的款式，但打理的極為熨帖，襯得少年英姿俊朗，氣度非凡。

    Alpha在他灼灼目光下，忍不住從心里哇哦了一聲，問道：“學弟嘛？姓名，性別，學院？”

    少年白皙的膚色被陽光曬得泛起薄紅，臉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很高興，連帶著周身的氣壓也顯得低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來的路上被什么人打擾了心情。

    “辛朝，未分化，指揮學院。”

    紅發學姐對這樣漂亮的學弟總是忍不住多嘴：“指揮學院不收Omega，你分化以后可能會專業受限，要不趁著還沒報到轉個專業？”邊上也漸漸多了幾個圍觀的學長，七嘴八舌地提出那些包容度更高的專業。

    “不必。”辛朝說，“這些規章不會限制我，即使我分化成Omega，規則也會因我而改變。”

    他敲了敲報到處的桌子：“身份卡，謝謝。”

    身邊一人道：“這可是首都軍校，你以為憑誰都能像二殿下那樣大放厥詞，為所欲為嗎？到最后還不是鬧了個失蹤的下場，連帶著近些年對Omega的限制也又多了起來。”

    “既然如此，你們不更該支持指揮學院招收Omega嗎？”辛朝接過自己的身份卡，涼涼掃了眾人一眼，拎著行李箱走掉了。

    他討厭塞維爾的存在。

    那個人的光芒太盛，于是自他失蹤之后，所有試圖與路云峰傳出花邊新聞的人都被認為不配。因為比不上塞維爾，所以不配。辛朝對人們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悲涼，可他更想知道，塞維爾之后，是否真的有人走到了路云峰身邊。

    他正是為了追尋路云峰而來。

    IDA星系，木托星，聯合軍隊訓練基地。

    相對普通士兵與士官駐扎的其他星球來說，這是一顆極度適宜人類，又或許是所有哺乳動物前來度假的星球。距離燃燒著的恒星剛剛好，溫度宜人，植被旺盛，淡水資源豐富，甚至還有不少稀缺礦山——剛被調派過來駐扎的高級官兵很多時候都會懷疑自己是出來休假的。

    當然，這不是錯覺。

    作為一顆舒適宜居又是軍事重地的星球，很多時候木托星都是保護皇室重要人物的絕妙勝地。

    重要人物，譬如，還沒官宣就已經懷孕的太子妃娜麗塔。

    一個因為重傷而接受改造的beta軍官，星際聯隊的傳奇人物之一。

    金屬的傳感貼片附著在她裸露的皮膚上，與外骨骼、仿生手臂一起支撐著她殘缺的身體。可她依然美麗驍勇，敢于成為皇室幾百年來第一位改造人太子妃。

    貴族間流傳著皇帝與皇后對此大發雷霆的傳聞，甚至有人說，太子要被迫為了這個女人放棄皇位，但無論是太子還是娜麗塔，似乎都對這件事毫不在意。

    跟她先后降落在星球上的，正是剛出門就被太子召喚來的帝國三軍上將，路云峰。

    現在，這位帝國偶像正好笑地看著自己的表妹，聽她抱怨作為半機械人懷一個孩子是多么的麻煩。

    “準太子妃閣下，”他取笑她，“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建議過你，不要在太子和你結婚以前鬧出來這些奇怪的事情。”尤其是在長老院的老頭老太太們恨不得找人抓緊做掉她的現在。

    “懷孕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她懊惱地用仿生手臂捶了一下桌面，隨后又心虛地摸著凹陷下去的淺坑，“我本來是想等這次新兵特訓結束以后舉辦婚禮的，誰知道度了個假就度出了個孩子來。”

    路云峰無奈地看著自己堂妹：“說吧，讓我來給你背什么鍋。”

    ＂本著照顧孕婦的原則，這次當教導員的活你去干吧。”娜塔麗攤在桌面上，仿佛已經化成了一張扁扁的面皮——就知道她不會安好心。

    電子屏從她的手臂上彈出，逐漸放大，投射在了路云峰面前。

    “哦，首都星。”幽幽的冷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他是一個帝國軍人，本質上依然應當聽從帝國派遣。這是他作為軍人的使命，更是責任。

    娜塔麗說：“首都我當然想自己去，只是最近孕吐這么厲害，根本出不了遠門。”

    “去什么去，”他說，“你還不怕首都那群人把你生吞活剝了嗎？來之前我可聽說，長老院集體上奏，拒絕你嫁入皇室——你要是把自己送到首都去，戴維還得專門安排一個加強連保護你。”

    長老院，由于成員大多是年長的各家族族長，又致力于維護所謂皇室尊嚴、貴族榮耀而對帝國希望實現的各個改革反復阻撓，一直被帝國青年人們認為是最腐朽封建的代表，也是改革派眼中最令人厭惡的組織。加上這群貴族始終對聯合執政持反對態度，自從塞維爾出事，他們便恨不得想方設法讓現存皇室后繼無人，好由長老院接管軍權，與曾經的聯盟再度分裂。為此，他們在皇帝小時候極力鼓吹皇室后代精英化，使皇帝只有一個能繼承皇位的后代——alpha戴維。至于能力趕超alpha的塞維爾，路云峰也一直認為是長老院的手腳導致了他的失蹤。從君權神授到反對分權再到強制AO婚配，長老院每次搞出來的事都能狠狠戳在路云峰的雷點上，令他連回首都和這群人呼吸同一片空氣都覺得惡心。

    娜麗塔安慰道：“至少他們現在開始妥協了。”因為帝國現存唯一的皇子殿下揚言，不娶娜麗塔就放棄皇室頭銜去種地，皇帝不但同意了，還準備直接把統治權下放給議會，帶著老婆也種地去。皇室倒臺，長老院當然是愿意的，可要說皇室和議會合作，那長老院能鬧的皇室連飯都吃不下去。

    路云峰一笑，接受訊息后合上終端，居高臨下道：“開始妥協，那到你的娃落地他們會完全妥協嗎？他們巴不得你，戴維加上我一起死了，好讓他們名正言順接管皇權，指揮軍隊才是真吧。”

    “所以戴維才將三軍指揮權移交給了你，畢竟你可是帝國最討厭長老院的將軍。”

    “自然。”他的目光落在娜麗塔臉上，無奈道，“你好好養胎吧，我去替你收拾熊孩子。”

    年輕的女人用手臂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臉上的表情忽然柔和下來：“路云峰，早晚你也會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有自己的小孩的。”

    路云峰搖了搖頭。

    他的母親是被匹配給父親的平民Omega，除了生育的職能，似乎在家里并沒有存在的價值。在他很小的時候，偶爾還有父親陪在母親和他身邊，但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就在一次沖突中身亡，母親驟然失去自己的alpha就仿佛失去了全部信仰，她開始變得焦慮，變得憂郁，反復對路云峰訴說自己對丈夫信息素的依賴。再后來，長期得不到信息素撫慰的母親終于憂郁成疾，將路云峰拜托給了首都的娜麗塔父親，便匆匆撒手人寰。

    這帶給路云峰的不是關于父母愛情的美好向往，只有對匹配式婚姻，對AO強制吸引甚至是對婚姻關系的無限厭惡。

    后來他遇到帝國的二皇子塞維爾，他以為這一切都會改變。

    他和塞維爾有過非常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在首都住得離皇宮很近，又是塞維爾少年時期的伴學，于是兩個人一起考入軍事學院，似乎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總是形影不離。

    塞維爾是在高中時分化成omega的，他的信息素很特別，味道很淡，他也從不介意被路云峰聞到。塞維爾一直定期接受抑制劑注射，哪怕在部隊這種被alpha層層包圍的地方，他解決麻煩的唯一辦法依然還是武力征服——這讓他溫和派的alpha哥哥戴維十分頭痛，甚至不止一次懷疑自己和弟弟的性別分化紊亂了。

    他們誰也沒把對方看做Alpha或Omega。

    他記得在某次任務返航時，其他人都在外艙開party，他和塞維爾兩個人待在私人艙里休息，一片寂靜中塞維爾突然起身推開遮光板，和他一起望向外面還遺留著煙火、灰燼的宇宙星河。

    “我并不想這樣，”塞維爾說，“這樣的戰斗除了耗費經濟和人力，還有什么作用呢？”

    “信仰不同，你高中歷史老師應該講過，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種政治結合，很多人都覺得我們遲早會再度分裂的。”

    “是講過，可我現在覺得他們在放屁。”皇子殿下難得說了句臟話，“為了所謂的信仰，讓這樣許多無辜的生命成為犧牲品，這樣的信仰傳遞的是什么呢？是和平、友善的社會嗎，我看是恐怖主義，又或者是某些人上位的捷徑罷了。”

    窗外的星河倒映在他淺棕色的瞳孔中，于是路云峰攬著他，把他壓倒在舷窗上親吻。他不再是那個認為實力可以證明一切的優秀Omega，而是作為帝國的二皇子，終于開始學會從新的角度思考問題。

    “你終于長大了，殿下。”他低聲說，“一直以來，我都對這永無休止的沖突戰爭感到厭倦，而現在，我想我找到了愿意和我改變這現狀的人。”

    他希望塞維爾是這個人。

    “路云峰少將，你講情話比匯報軍情好聽多了。”二皇子笑起來，回應了他的親吻。

    他真的喜歡塞維爾嗎？還是只是因為擁有相同的觀點而純粹相互吸引呢？又或許說…他讓塞維爾成為他喜歡的樣子，而這并不一定完全是塞維爾本身的模樣。在分手之后的夜晚里，他偶爾也會想問自己這個從未被人解答過的問題——那時候所有人都看好他們，除了他自己。

    他對與塞維爾的感情感到迷茫，有時又很肯定自己不想與他發生進一步的關系，他們之間就這樣草率開始，無聊度過，輕易結束。

    或許是太久沒有回憶起這個人的緣故，當路云峰忽然思及自己闊別多年的故人時，回憶便忽然像泄洪開閘一樣洶涌地鋪陳在腦海中，擾動他難得泛起波瀾的心弦。

    他似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娜麗塔起身送他，淡淡道：“戴維不在，有些話反倒更方便說了。二殿下過世也好，還活著也罷，你都不愛他——與其這樣，你為什么不去找找會讓自己心動的人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哪怕殿下活著回來，你也不會再和他重新開始了。只是，哥，與一些各取所需的omega在一起，永遠不能幫助你打開心扉。”

    “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追尋愛情，娜娜，我志不在此。”他說。

    年輕太子妃的臉上浮起勸說多次才會有的無奈：“志不在此是一回事，從心里抗拒一切可能，是另一回事。”

    路云峰無法反駁。他只好說：“娜娜，我很羨慕你。”

    “你怎么知道你不會遇到呢。”

    他一笑，轉頭離開了基地。

    路云峰邁進飛艦，遠山AI自動導入了他新添加上的行程安排，投射在駕駛艙側屏。

    【準備遠距離空間跳躍，目的地首都星，正在進行坐標矯正，預計通行時間32分鐘。】

    木托星美麗的景色在輕微的震動中飛快向后流淌，路云峰在一片光暈中凝視著逐漸變化的一切，容許艦外的星河倒映在他的眼簾，漸漸的，點點星子拖出長長的軌跡，印證著他的航程。

    他在首都星系生活了二十五年，從那里征兵入伍，凱旋歸來又在那里被授予上將軍銜。可路云峰依然討厭首都，準確來說是討厭那里權貴橫行的氣氛和那些一見他回來便恨不得把omega推銷給他的貴族們。

    貴族omega同樣應該享有自主匹配的權利，而不是因為出身高貴就被迫履行所謂的使命，保證血統的純正。

    他并不是非要與一位貴族omega匹配，也不想要因為信息素相合，就莫名其妙必須對一個人負責。

    太子的通話請求擠了進來。

    “戴維殿下，日安。”他有些無奈，“您今天似乎同樣很閑。”

    漂亮的金色卷毛笑了，露出閃亮的牙齒，對著他的朋友假惺惺道：“哦，是呀，路云峰上將，帝國的榮耀，真高興你能答應我妻子的請求，對我來說這可是這段時間聽到的最好消息。”

    路云峰擰起了眉頭：“請你正常點，殿下。”

    “我很正常，”他的腦袋離遠了些，示意路云峰看向他所處之地——UG星系——塞維爾失蹤的地方，“再往前就是迷蹤黑洞了，說真的，我很想過去再試試　，但這艘戰艦承載不了那么重的輻射。”

    “也沒有配備足夠應付沖擊波的護盾和戰甲，”這個星系他也去巡航太多次了，“我建議你不要再靠近，皇太子殿下，你的巡航艦自重太重，離得再近一些，可能會被那里的超自然引力吸引進去。帝國不能再失去一位皇子了。”

    戴維嘆了口氣：“我知道，云峰，我常常想起他，他也許比我更適合做這個太子。”

    “也不完全是，”他安慰說，“比起太子這種不得不八面玲瓏的職位，我覺得做帝國將領更適合他。如果他現在還在的話，他應當已經是帝國新一任元帥了。”

    “也可以是你。”

    路云峰在短暫的沉默后搖了搖頭：“我討厭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意有所指，戴維自然心知肚明：“這并不能一朝一夕之間改變。”

    “我知道，”他微微頷首，準備結束這難得沉重的談話，“好了，太子殿下，您也該趕路抓緊完成巡航任務了，有些事等我們見面再聊。”

    正說著，四周的星軌猛然停滯，飛艦沖破短暫的黑暗，接近了首都星大氣層。

    遠山巧妙地掛掉了太子的通訊。

    【哦，信號故障。】

    【已收到首都星準入許可，即將接近首都軍校，請做好準備應對氣流。】

    隨著語音播報，遠山已將飛艦平穩停在了首都軍校停機坪上，懸梯打開，路云峰曾經的同學迎上來，和他擁抱：“你都幾年沒回來了！”

    “這不回來了？”他笑起來，“你得好好謝謝娜麗塔，要不是她，我才不來呢。”

    溫籬領著他往學生那邊走，邊道：“是，你放心，我和他們說好了，你軍務繁忙，那些老東西進不來這里。”

    回應他的是路云峰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