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長安城的風(fēng)從來都是和暢的，穿過廊坊間，攜八水之涼灌滿全城。今日也難得是個好天氣，日暖風(fēng)清。

    畢戰(zhàn)走入清樂坊內(nèi)，坊里桃花樹便是朵朵爭艷，桃花雖香卻也比不得坊內(nèi)女子的鬢邊香。

    而前些日子這里雖燃起一場大火，但卻只燃了一間入云閣，其他店家都未受影響，此處倒還是歌舞升平，只是白日里，來往的人很少，也很少有姑娘會出來攬客。

    更何況，畢戰(zhàn)還戴著兜帽，帽下的垂發(fā)蓋住了他半臉的面具，他腳步輕緩，卻通身黑袍，并未有什么姑娘出來攬他的客。

    畢戰(zhàn)一直往坊內(nèi)走去，一直走到被大火燒到干凈的入云閣前，這里每天都有許多乞丐在這里撿東西，凡是沒有被燒毀的物件基本都已被搬空了。

    這里已無人再來了，畢戰(zhàn)卻動動鼻子，這里濃重的妖氣還未散去，他想那蜈蚣精的尸身應(yīng)該還在廢墟之下。

    畢戰(zhàn)走入那灰燼當(dāng)中，卻在一團(tuán)黑色之下摸出了一串金鈴鐺，那是屬于他的東西，是那蜈蚣精從他身邊偷去的。

    畢戰(zhàn)吹走金鈴鐺上的灰塵，那金色的鈴鐺在一場大火之后依舊嶄新。

    畢戰(zhàn)將那串鈴鐺收回到了袖中，他腳步輕動，那身上的金鈴鐺便隨之而響。

    “大人。”那黑鷹從空中盤旋而下，落在了畢戰(zhàn)肩膀上。

    畢戰(zhàn)把那金鈴鐺從懷中掏出，示意黑鷹道：“這鈴鐺讓我那徒弟吃了不少苦，他倒是忘了帶走了，還和小時候一樣丟三落四的。這金鈴鐺你幫我送去青丘山，讓他好好保存。”

    那黑鷹卻沒接話，而是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你若是累了，明日去送就行。我已許久未見他了，過些時日，我去親自看他，這些話你就無需告訴他了。”畢戰(zhàn)倒是抬頭望天就見不知何時，烏云已壓滿了長安城。

    “這天變得比大漠的天還難捉摸。”畢戰(zhàn)說話間，原本和暢的風(fēng)也一下狂躁了起來，滿街的桃花枝都被搖動著，落花猶似墜樓人。

    “大人，久無樂，久無樂，他替那清源天君擋了天雷，一身修為化為虛無，保不保得住真身都不得而知。”那黑鷹抖了抖翅膀，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道。

    “是嗎？”畢戰(zhàn)是反問了一聲，并不多說。

    “大人。”那黑鷹又喚了一聲，它便瞧見畢戰(zhàn)原本握著金鈴的手中已無一物，那串金鈴竟被畢戰(zhàn)握成了粉末。

    風(fēng)正揚(yáng)，他一開掌，那風(fēng)便帶走了金鈴的粉末與殘落的桃花一同吹向街口。

    “這就是天規(guī)，他還沒入天界呢，就被罰到命都要沒了，呵。”畢戰(zhàn)一甩衣袖，便化為黑霧消散在街中，此時，也正巧大雨傾盆而下。

    “二太子，世間千萬道，你非要犯這遭！”風(fēng)舞雩的聲音如晴天霹靂，長懷縮在屋內(nèi)，他瑟瑟發(fā)抖，聽著屋外那半鳥神的審判者字字如雷，他一如幼時，在屋中孤苦伶仃。

    “莫要罰我，長懷知錯了，長懷再也不敢了，從今往后，我定不出這屋半步。”那孱弱的聲音如孩提般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如將斷之絲。

    “長懷！長懷！”誰在喚他的名字，似乎是個熟悉的聲音。

    昴宿猛搖著床榻上睡死之人，他看著眼前人滿頭大汗、手腳都蜷縮在一起，他便焦急地喚著長懷的名字。

    長懷微微睜眼之時，才長舒一口氣，仿佛才明白一切只是大夢一場，他也正聽到屋外怕打窗扇的雨聲。

    “昴··昴宿。”他看著眼前焦急地狼王，也有些疑惑他怎么到了這里，這里明明是長安，是西域狼王絕不會踏足的地方。

    昴宿也松了口氣道：“你這是做了什么夢，把你一個堂堂天界二太子都嚇成這般。”

    長懷露出有些疲乏地笑容道：“沒有什么？倒是你，怎么來了長安？”

    “我在大漠之中，親眼所見那日的天罰，雷電轟鳴，黑云壓城，伊吾城之內(nèi)人心惶惶，我也親眼看到那九尾白狐替清源天君擋下一劫，他隨身的玉掉了，我認(rèn)得，那是畢戰(zhàn)贈予久無樂的，我是來找畢戰(zhàn)歸還舊物的。”昴宿從懷中掏出那枚玉佩，伸手遞到了長懷面前。

    長懷曾見過這玉佩，它常年就墜在久無樂的腰間，正如他本人一般溫潤的一塊玉，只是眼前這塊玉上卻多了一道深長的裂痕，玉已成廢玉。

    “二太子，又為何來長安城呢？也為找畢戰(zhàn)？”昴宿臉上的笑容倒是有了幾分深意。

    “觀凜星曾受風(fēng)舞雩之罰，轉(zhuǎn)世成了人間的凡人，這就是最后一世了，我按與他的舊約，來尋他的轉(zhuǎn)世。”長懷擦了擦額間的汗道。

    昴宿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未多問，天界之事，他一個狼妖是管不著的。

    “畢戰(zhàn)可知道久無樂與我?guī)煾傅氖铝藛幔俊遍L懷緩過了勁，又便似變成了往日那不諳世事的紈绔子弟。

    昴宿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但他是五方魔君，天下諸事他總會知道的。”頓了頓，昴宿又道：“他對我們都極好，我們都是被族群拋棄的孩子。若是沒有他，我們早都死了。久無樂不會修道，我也不會成了狼王。只是，他是魔，連我也不知道他曾是人，還是妖，還是仙。所以，他總是有些避嫌，不會離我們太近。”

    長懷似是想起了畢戰(zhàn)的模樣，那半張金面下的臉雖然滿是傷痕，刀刀疤痕如雪上車轍，萬分刺目，說是丑陋都毫不為過，可也正是那半張臉把另外半張臉襯托的反而絕世。

    那曠世的魔君，誰聽了名號不聞風(fēng)喪膽呢？可那日，新婚紅燭，借了別人的喜慶，對方身上的柔軟被長懷全然記在了心中。

    “那你去尋畢戰(zhàn)的時候，帶上我。”長懷這口氣完全不和昴宿商量，他便是想當(dāng)然。

    昴宿倒是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找觀凜星嗎？”

    長懷撇撇嘴道：“我可是二太子，他一個看星星、月亮的，難道不應(yīng)該主動一點(diǎn)嗎？”

    昴宿實(shí)在是無語，手里攥著那塊玉佩便轉(zhuǎn)身要出門去尋畢戰(zhàn)。

    可他一開門，便看到了站在廊下觀雨的畢戰(zhàn)。

    那一身黑袍的男子站在廊下，他安靜無言，目光所及都院子里那傾倒而下的雨中，他頭上的兜帽已經(jīng)取了下來，那頭黑墨的長發(fā)垂在身后，他從雨中走來身上卻未沾有一滴水珠。

    這處小院坐落在勝業(yè)坊內(nèi)，曾傳是先帝贈予一女子所住之處，而那女子就是當(dāng)今圣人的生母。

    而長懷便是鳩占鵲巢，占了這無人的院子，樂呵呵地做了自己的人間結(jié)廬。

    而畢戰(zhàn)卻尋來了，他站在掛了金葉黃織宮燈下的走廊邊，他悄無聲息，似聽風(fēng)雨吟唱。

    “辛苦你了。”畢戰(zhàn)轉(zhuǎn)過頭對著昴宿說道。

    昴宿卻愣了愣，他知道畢戰(zhàn)已知久無樂之事便道：“我與他一同長大，情分都在的。”說罷，掏出那塊裂紋玉佩遞到畢戰(zhàn)面前。

    畢戰(zhàn)卻未接過而是道：“小龍王與那凡人生下的孩子不是將滿周歲嗎？小龍王邀了你，你便把這玉贈予那孩子。他先前被我的金鈴困于人間，又得久無樂之助，千百年前，我將這玉贈予久無樂，明日，你便代久無樂把這玉贈予那孩子吧。”

    畢戰(zhàn)說罷，他手掌輕撫而過那玉面，那玉上的裂紋便緊合在了一起，似是整玉一般。

    “此玉乃是昆侖玉，是天界之物，又受了那九尾狐貍千年修為的滋養(yǎng)，雖是裂玉重修，卻也有幾分福澤，贈給小兒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倒是長懷聽得了畢戰(zhàn)的聲音，打了個激靈就從床上跳起來，人還未出門，話先插到了畢戰(zhàn)與昴宿之中。

    “二太子所言極是。”畢戰(zhàn)話語清冷，那雙眼睛看著長懷，長懷全然看不出眼前人心中有何感情，明明剛剛失去了一位愛徒。

    長懷忽從懷中掏出一物，竟是半塊奇形怪狀的金環(huán)：“你拿這金環(huán)去尋觀凜星的轉(zhuǎn)世，他身上也有半塊，合得上便是他了。”

    昴宿穩(wěn)穩(wěn)接住了那半塊金環(huán)，這金環(huán)上的浮雕實(shí)在詭異，但他倒也配合，懷里揣著那半塊金環(huán)與那修好的玉佩就離了這方別院。

    此時，雨也正停，廊下二人倒誰也無言。

    待到雨散云開月露臉，一盤桂月如團(tuán)扇。

    “竟是十五。”長懷先破了二人之間的沉默。

    “昴宿，像是全然不知。”畢戰(zhàn)卻蹙了眉，今日大雨，不算日子沒人記得今日是十五，滿月之時，狼見月，必現(xiàn)其形。

    長懷卻笑笑道：“他都是狼王了，這點(diǎn)小事必然記得的。他同我講，你撫育他長大，到如今，也該知曉他不再是只小狼崽了吧。”他口氣輕松，卻也知曉這冷血魔君，護(hù)犢情深。

    那么，久無樂的事情對他該是多大的打擊，而他卻從表面上什么都瞧不出來。

    “但愿吧。”畢戰(zhàn)也只講了三字，便昂首望月。

    長懷側(cè)目，便見月光映襯在對方的金面上，如裹銀衣，挑起的下巴處，那分明的下頜線，卻讓人挪不開眼。

    “我?guī)煾复脽o樂極好，雖說被禁足誅仙臺，但天界仙澤深厚，想要不了多久，他又能化的人身。我?guī)煾缚雌饋砝涿鏌o私，像是個臉癱，但人是真的好，他本想護(hù)著久無樂，剃了仙骨。”長懷雖未見得自己師父一面，但還是想讓眼前人放心些。

    “我未見過清源天君，但早有耳聞，我沒想到，他活在天界，血脈里和帝君流著同樣的血液，能有一顆和凡人、妖物一般會跳動的心。”畢戰(zhàn)說話時，喉嚨間的一上一下，也如長懷的心一般來回跳動。

    “我雖流著帝君的血，但我的母親，她比明月，不是，比初陽還燦爛，我想，我和她一樣有一顆能為凡俗之情跳動的心。”長懷話已到此，才換的畢戰(zhàn)的轉(zhuǎn)眸。

    “二太子，你和我，絕無可能。”說罷，他便要轉(zhuǎn)身離開，卻被長懷一把拉住。

    “為何呢？你是覺得我膽怯嗎？你是覺得我離不開天界？還是覺得連我?guī)煾付甲霾坏降氖拢以趺醋龅剑俊遍L懷聲音有些發(fā)顫，他似是回憶起剛才的那場夢，夢里的場景，天宮的長階那么涼，畏手畏腳的生活那么恐怖，別人每喚他一聲‘太子’，他都覺得是旁人在嘲笑他。

    畢戰(zhàn)的眸子里沉如墨色，他開口道：“不是你的錯，世人皆有自己之脾性，二太子也不為過，只是你我，絕不可能。”

    “不就是你是魔君，我是那可笑的天界二太子嗎？風(fēng)舞雩又算什么呢？我連神仙都可以不當(dāng)。我是膽怯，可我看到我?guī)煾噶耍吹骄脽o樂了，一個是八荒之內(nèi)高高在上的天君，一個是苦修多年未得果的小狐妖。可他們，錯就錯在沒有徹底擊碎那層殼子，沒有把天宮那層遮羞布扯下來，而我想徹底逃離。”長懷說著說著，眼眶的淚珠便在打轉(zhuǎn)，他也不知怎么了，竟緊緊抓著畢戰(zhàn)的手不愿放開，因用了力氣，手指關(guān)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了。

    畢戰(zhàn)皺著眉道：“二太子，你只想離開天宮，我對于你而言，只是你想離開的結(jié)果。你與我，天崩地裂、滄海桑田都不能攜手的。”

    “為何！為何！”他就像個十八九的少年，眼眶含著淚聲嘶力竭地喊道。

    畢戰(zhàn)將手從對方的手中抽出，他那道目光如冰凍三尺一般，他薄唇輕啟道：“你是帝君之子，你也知道，帝君若得雙生子，其一勢弱，若為另一吞噬，便會由神墮為魔，天宮將覆。慶昭出生之時，天顯七色云瑞，他便得名慶昭，可他有一雙生兄弟，名為矞似，此名寓為三色祥云。矞似生來力弱，慶昭便在出生之時就要將胞弟吞噬，為護(hù)全這生來神力最強(qiáng)的神子，矞似便要被拋棄。如何拋棄呢？便是從誅仙臺上扔下，生來孱弱的孩子，必會灰飛煙滅。可那時，久闕君來了，他以rou身之力同跳下誅仙臺，護(hù)著了矞似，他神力散盡變?yōu)榉踩耍遣溗疲呛湍阋粯樱疽彩翘旖缍拥碾p生子，雖未死，卻血rou盡毀，魂魄也被打散了，自然死神也當(dāng)不得了。久闕君以天地之力，讓矞似脫身于昆侖寒冰之中，凝聚天地之靈才為那只剩下一魂一魄的孩子。”

    畢戰(zhàn)講這話，那一雙眼卻冷得要命，他在講故事，卻如訴殺人誅心之事一般。

    “那矞似便借著殘缺的靈體修了魔道，游走在人世間千百年，尋找自己的魂魄，他活得太久、太久，走了太多、太多的路，找不到家，沒有家。他也拋棄了天宮賜給他的名字。”畢戰(zhàn)說話之時，周遭寒氣乍起。

    “那他后來就叫畢戰(zhàn)了嗎？世人皆稱他為五方魔君。”長懷替畢戰(zhàn)接著話說了下去。

    畢戰(zhàn)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道：“二太子若是想離開天宮，離開那道法所束的地方，還要再多多考慮。”

    長懷卻望著畢戰(zhàn)，鼻頭都有些發(fā)紅，畢戰(zhàn)伸手，那冰涼的手指幫著眼前人抹去眼下了的淚花，便一揮袖，在月下化為黑霧，消散于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