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這是什么意思?」厲森一臉不可理喻地瞪向身邊的司遙。 剛剛吃過晚飯,司遙就開著車子把他帶來游樂場。看著前方緩緩轉動的巨大建筑,他簡直不敢相信司遙是真的打算要和他一起坐那個。 「票也買了,一目了然不是嗎?」司遙微笑著說。 「你,是不是又在耍花招?」厲森陰陰地瞇起眼睛,「之前問你要視頻檔,你就一直推拖,現在又說要坐什么摩天輪,你是在耍我嗎?」 「絕對不是。上去之后,我就給你東西。」 「真的?」厲森還是覺得很狐疑。 這個男人實在太多花招,讓人不能不設防。 「真真確確,相信我。」司遙沉靜地說。 「哼,要我相信你,還不如去相信母豬會爬樹。」雖然厲森這樣嘲諷,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按照司遙的意思。 反正如果到頭來發現又被耍了,了不起,他就把司遙從摩天輪的座艙里拋出來,然后告訴別人這是意外事故。 不過話說回來,摩天輪……還真是久違了。回想一下,距離最后一次坐摩天輪,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來坐這種東西。倒不是對摩天輪本身有成見,而是覺得沒有意義,甚至有些諷刺。 說是能給人帶來幸福的摩天輪,其實什么也給不了他。就算所在的座艙上升到頂端,站在所謂「幸福」的最高點,已逝去的幸福也永遠不會回來。 但是,時至今日,情況卻有了一些不同。曾經以為再也不在乎、再也不會有的東西,已經找回來了一點點。卻不是摩天輪給他的,而是因為這個……要和他一起坐摩天輪的男人。 想到這里,心中不禁涌上一種微妙的感覺,他悄悄瞄了對方一眼,迎上一雙微笑地凝視而來的眼眸,登時一陣尷尬,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 終于,可以登上摩天輪了,兩人對視一眼,坐了進去,面對著面。 座艙開始緩緩上升,艙內一直安靜,直到司遙開口:「我有東西要給你。」從口袋摸出一個盒子,不是先前那個裝著鉆石項鏈的盒子,而是另一個,同樣包裝精美的小盒。 厲森狐疑地挑眉。司遙該不會把那只存有視頻數據的手機這么慎重地包裝起來? 他看著司遙把那只小盒緩緩打開,露出里面的東西,不由得一愣。 那東西不是手機,而是一枚鉑金戒指。 司遙把那枚戒指取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捻著,看著厲森滿是疑惑的眼睛,他說:「這就是我要給你的東西。」 「你要給我這個?」 厲森莫名其妙地瞪著他,「你是什么意思?又在耍我?」 「不是。」司遙神情依然沉靜,字字清晰地說,「我是希望你和我交往。」 「交……交往?」厲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開玩笑,這絕對是在開玩笑! 「你是不是又在發瘋?」他氣急敗壞地罵道。可惡,就算是開玩笑,這玩笑也開得太低級太惡劣! 司遙將戒指收進掌心握住,靜默了一陣子,忽然問:「我曾說過,你和我有相似的經歷,還記得嗎?」 「……又怎么了?」厲森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說到這個,還是維持著滿身警戒。 「我的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企業老板,是個女強人。」 司遙側過臉望著窗外,緩緩說,「那天父親應邀去國外學院演講,母親也去公干,于是兩人一道出發。之后,有人到我家來告訴我,他們乘坐的班機失事,機上全員罹難。那人說,他們再也不會回來。我不信,前兩天才跟我說話的人,還說再過半年就會有個弟弟或者meimei給我抱,怎可能一下子就全都沒有了?那人還說,我會被送去孤兒院,那里會有人照顧我。當時我覺得很可笑,我有父母的,怎么會是孤兒?別人說他們沒有了就沒有了嗎?」 「……」隨著他的話語,厲森渾身的警戒漸漸卸下,無言地看著他的側臉。 他的表情還是淡然,已不能看出他那時候的心情。也或許即便在當時,他還是這樣的表情,淡然冷靜,無所畏懼。比起別人說什么,他總也堅信自己。 「我不想被那些人強行帶走。我收拾了一包行囊,跑到大街上,四處游蕩。也許突然有一天,就會偶遇我的家人——其實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奢望,但那時候我寧可帶著這份奢望獨自活下去,而不愿意在孤兒院里和那些已經認命了的小孩在一起。」 司遙說著,輕輕牽了一下唇角,「諷刺的是,我逃開了那些小孩,卻遇上一條流浪狗。」 「……狗?」厲森一度懷疑他這種說法是事實還是比喻。 「嗯,一條流浪狗。」 司遙點點頭,顯然并不是比喻。 「第一次碰到它是在廣場,發現一條又臟又瘦的狗在翻垃圾。那天我買了火腿面包,吃不完,就給了它。我沒想到它會從此跟著我。而我很討厭它。我并不嫌棄它臟,我無法忍受的是,它在流浪。它跟著我,是因為它在我身上嗅到同樣的氣息。它想要跟我相依為命,讓我很惱火。 為什么我會常常遇上它,總也甩不掉?因為,我也在流浪,我像它一樣孤單一個,無處可去。我最不愿接受的事,它的出現卻一次次提醒我。一天傍晚我在公園的長凳上醒來,發現它蹲在我面前,嘴里含著一塊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批薩。它竟然還想照顧我。我再也受不了,拿棍子驅趕它,直到它一瘸一瘸地跑掉。」 說到這里,司遙轉頭看了一眼厲森那異常深沉起來的臉色,笑了笑。 「覺得熟悉是嗎?就像李綿羽于你,她出于善意而接近你,卻令你想起你不愿接受的事。你明知道錯不在她,卻總也忍不住要遷怒于她。」 「……」厲森接不了話,無聲地苦笑一下。 「最后,那天。」 司遙重又望向窗外,接著說,「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我在一個屋檐下避雨。那條流浪狗又來了,它也避雨。我跑開,卻發現它在后面追我。它的腿被我打瘸,跑得慢,但是追著我不放。我穿越馬路,它也追過來,卻遭遇紅燈。當我聽見剎車聲而回頭看的時候,它已經被撞飛出去。我走過去看,看到它一動不動,身邊的雨水都成了紅色。就這樣,我確定它死了。 我覺得,我應該覺得高興,我站在它旁邊,一直努力找高興的心情,直到交警過來,詢問了我的事,后來我就被送去孤兒院。在那之后一年,孤兒院里的老師要求寫作文,主題是動物。我寫了那條流浪狗,寫完之后發現字跡全都模糊了,滿是水漬。再摸摸臉,我才知道那些水都是我自己的眼淚。」 「你……為它哭了?」厲森著實愕然。 并不是認為那條狗不值得人為它掉淚,只是他想象不出,司遙流淚的樣子。 「只能這樣認為。」 司遙無奈地聳聳肩,「我也是后來才發現。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時過境遷之后才明白。那條我曾經極度厭惡的流浪狗,是它陪我度過了一段最寂寞難熬的日子。無論我是否愿意承認,我厭煩它,只是因為太過在意。」 「……」厲森不由得又想到自己,晦澀地皺了皺眉。 「那天,第一次和你接觸,又撞見李綿羽。」 司遙看回厲森,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你下車去向她打招呼,當時我看見你笑了,忽然覺得很心疼。」 「心……疼?」厲森訝然地愣在那里。這,又是玩笑? 「其實那時我并不清楚你們之間的事,但是隱隱之中也許就有一種相通的力量,讓我意識到或許你和我犯過同樣的錯誤。所以我想了解你,想弄明白你為什么要那樣笑。」 司遙說,「后來我知道了,你也是在努力找高興的心情,你覺得你應該高興,一直討厭的女人終于露出難看的真面目,你可以名正言順地討厭她了。」 「……」厲森徹底失去語言。他茫然瞪著司遙的嘴唇,弄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清楚的心情,卻會從那里吐露出來。 這感覺實在太新奇,太微妙,無法形容。但卻并不覺得抗拒,反而有些如釋重負般。 終于可以有人幫他說出這些話,終于可以順理成章地低頭承認,終于可以,有這樣一個人…… 「那件事,就成了一個起點。」司遙說。 接下來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從那個起點開始,我無法克制地想要追逐你。而越是接觸你更多,也越發肯定,就是你。」 「什么叫,就是我?」厲森訥訥地,意識還是有些轉不過來,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跳加速。 「該怎樣說呢?」 司遙笑笑,攥了攥握著戒指的手心,「也許就是一種,找到了,的感覺。有些人,相處幾十年,也不會為對方的離去掉一滴眼淚。而有些人,只需見一次,便會牽腸掛肚,心心念念。一直以來我也是一個人,習慣了,對家已經失去概念。直到遇見你,才想起我并不是從一開始就一個人。他的笑顏讓我喜悅,他的苦悶讓我心疼,連他鬧別扭的樣子也喜愛,看到他便是幸福,也希望能用一切辦法讓他感到幸福——這樣珍惜的人我也曾經擁有過,只是被一場空難奪去。而如今我找到你,什么也不能再將你奪去。我要擁有你,哪怕不擇手段。」 「……」 當厲森還因過度的沖擊而處于渾然呆愣的狀態時,司遙看一眼窗外,發現座艙已經上升到最高點。 他站起來,彎腰按住厲森的肩膀,在他唇上輕輕一吻,說:「我愛你。」 厲森只覺有一顆炮彈掉進了大腦,嗡嗡作響滿是塵煙,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發出聲音:「你說什么?」 「我知道,你已經聽清楚了。」 司遙半蹲下來,微抬頭仰視著厲森的眼睛,「現在我只希望你接受我,和我交往。」 「你……」厲森動了動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人用告白驚震到這種地步。 而且對方是這個人……猛然間,他回過神來,一把揪起司遙的衣襟,咬牙說,「混蛋,你說夠了吧?你真的把我當成笨蛋?戲弄我一次又一次,現在竟然還敢說你對我……你以為用這樣一句爛俗的話,就能讓我忘記你曾經怎樣耍弄我,逼迫我?哼,我不管你是真的也好,是在戲弄我也好,我告訴你,我很煩你。讓我接受你,想都不要想。你立刻把我要的東西給我,從此我們互不相干。」 其實司遙并不意外會被厲森拒絕,但要說不打擊也是不可能的。 他苦笑一下,握住那只揪著自己衣襟的手腕,說:「抱歉。其實我沒有拍過那種視頻。」 「什……」厲森一怔,旋即勃然大怒,「你又在耍我?!還有,你手機里那張照片又算怎么一回事?你到底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說!」 「好,你耐心聽我說。」 司遙無聲嘆氣,「拍照片,是覺得你毫無防備地睡在那里的樣子很可愛,也只拍了那一張。至于視頻,我沒拍過。之所以騙你,是因為你的個性太防備。你追逐別人,卻拒絕任何人靠近你,我就只有用這種方式逼近。你說我耍你戲弄你,我承認我是故意,讓你因為我而不知所措,也逃避不開。我要接收你身上的刺,無論使用什么方式。我說過,為了擁有你,我會不擇手段。」 聽到這樣的解釋,厲森不期然地迷茫了。 這算什么?從頭到尾,這一切都算什么? 司遙的處心積慮,咄咄相逼,百般折騰,到頭來,卻只是一句,「我想擁有你」? 最最不愿承認的是,他成功了。他成功了! 自己的確因為他而不知所措,也無路可逃,雖然還是會對他豎起防衛的刺,卻連自己也明白那根本刺傷不了他,甚至會被他反過來將刺奪去,然后,他再帶著那無畏的笑容擁抱過來…… 可惡!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不一開始就說清楚,而要用這么曲折的方式? 不過,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自己多半也只是一個冷哼掉頭就走……他就是了解這一點,所以才用了這種方式。 這個男人,太狡猾,太可恨,太過份……討厭他!堅決討厭他! 「厲森,請原諒我。」 司遙將厲森已不自覺地失去力量的手牽下來,握在手里,真摯地說,「其實,我本可以不告訴你這些,繼續用之前的方式對待你。但是我知道,物極必反,任何逼迫也該有限度。更重要的是,我想你明白我的心情,而不是只當我在故意玩弄你。若使得你對這一觀念根深蒂固,我就再不可能擁有你了。」 「……你以為你現在說出來,就可以擁有我嗎?」 厲森譏誚地說,又感到一陣懊惱,「該死的,我為什么要被你擁有?我又不是物品。」 司遙笑笑:「那么換一種說法。給我機會,讓我珍惜你。」 「珍惜……你不把我氣得七竅生煙就謝天謝地了。」厲森悻悻然地咕噥道。 「是,也許我還是會做出一些讓你不快的事情,但那并不是因為我對你懷有惡意,就比如你生日那晚……」 一聽,厲森感到一團熱氣涌上顱腔,他都分不清這是羞恥還是惱怒。 「你還敢提那次的事?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那樣做,我一定會,會……」會怎么樣?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殺了司遙,是不可能的。那不然還能怎樣? 不能怎樣,一直也是,他拿司遙毫無辦法……他根本就被吃得死死的。可惡,太可惡了。 「不會了。」司遙說,「我不會再用蛋糕。」 厲森臉色一黑:「你還打算用什么?」 「沒什么。」司遙笑著搖搖頭,說,「現在,可以答應我嗎?和我交往。」 話題回到這里,厲森沉著眉無言良久,嘆氣:「就算我說不,你也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纏著我不放吧?」 「不一樣。」司遙說,「從前,我會逼著你做什么事,但不會要求你不做什么事。而如果正式開始交往,我則會限制你。」 「限制?」厲森一愣。竟然被人說要限制他,感覺還真是……新鮮。 「其實與從前并不改變太多。你可以繼續向我發脾氣,揮拳頭,說要殺了我,怎樣也行,我不介意。但是,如果你再去追逐他人,鬧出一堆堆的緋聞,我不會坐視。只有這一點,我不妥協。這是我的底線。你若踏破,我會從此離你而去。」 「……」 這個人,從此不來sao擾他,這不是應該鼓掌慶賀的好事嗎?厲森怔怔地想。 在聽到「離你而去」這幾個字的瞬間,他感到心臟痛了一下。難道是太過開心,以至于開心到痛?是這樣嗎? 他皺了皺眉,捂住胸口。那一下刺痛,到底是因為…… 「和我交往,好嗎?」司遙再次問道。 「你……」厲森定定望著司遙的臉。 他的表情穩靜沉著,不過他常常會頂著圣人的表情干出很壞的事,所以他的表情根本不可信。倒是他的言語,沒有信不信的問題,而完全是看人能否抵擋。而答案,總是否定。 厲森費了很大的勁,最終也只是無力地說:「你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 「好。」司遙把他的手從掌心里放出來,抬起手腕,把戒指套進他的中指。 「這個戒指,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問。 戒指這種東西,除非是教堂里互相交換時戴上,其他時候并不帶有實際意義。 「我給你一年時間考慮。」 司遙說,「在這一年里,我不限制你。一年后的今天,若你沒有摘下戒指,就是答應了我,從那天之后就是正式交往。而如果在這一年當中,你想拒絕我,就摘下戒指。我看到,就會明白,我會離開你。」 「……」厲森完全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他終于明白,司遙確確實實是認真的。這個總顯得淡然塵世的男人,竟然也會這么執著。 是虛榮感作祟嗎?他居然感到心里涌上一陣歡喜,這歡喜卻讓他很不爽,板起臉,冷哼一聲:「那我就給你一年時間,向我證明,你值得我跟你交往。」 司遙笑了,點頭:「我會努力,讓你全身心都愛上我。」 「……」厲森再次緘默。 全身心愛上一個人,聽上去真陌生。那種感覺,會很好嗎?還是很差?他要不要,真的試試看? 忽然發現眼前覆來一道陰影,是司遙的臉在逼近。當即猜出他想做什么,厲森本能地別過頭,這才看到,座艙已經將到底點。 這一趟幸福之旅,旋轉完畢。但摩天輪是不停歇的,會一直一直旋轉下去,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