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過
卓禹行站在不遠處的夜色里,遠遠看著兩人。 婢女慌忙行禮,卓禹行揮手,她匆匆退下了,留下平淵一人面對卓禹行。 方才平淵不管不顧地奪門而出,卓禹行明明輕而易舉地就能將他捉回來,卻沒這么做,而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一路跟到了此處。 他給了他的獵物一條生路。 他不是沒察覺他將小皇帝錯喊成溫容時,青年眼中的委屈和錯愕。只是他尚不敢對這份錯愕下定義。 原先在戰場上時,卓禹行見過有些俘虜被折磨囚禁久了,反而變得離不開敵人。 他一廂情愿的私心,會不會反倒成了一雙枷鎖裹縛住平淵帝手腳,將他拽下君臨神壇,變得不再似他。 明知這是錯的,卻仍心存僥幸。 卓禹行暗自打定主意。若是平淵要逃出王府,不愿再在他身邊繼續扮演一個聽話的侍寵,他不會阻止他。可若是平淵回頭,就算只是看他一眼,他就再不放手。 然而平淵并不知道卓禹行經歷了多少天人交戰,也不知道自己一個抉擇就能拿捏住對方的命脈。他聞聲回首,只看見高大的男人立在疏枝殘葉之間,看不清神色。可小皇帝莫名就覺得,他是在等他。 盡管仍對錯認一事心存芥蒂,但……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朕就,就姑且原諒他。 于是他沒有繼續往前,也沒有往卓禹行的方向走去。他只是在原地蹲下身,袍子下擺落在凍得青白的腳背,抱怨道:“朕的腳好痛,走不動了。” 如同瀕死的溺者浮出水面,卓禹行屏住的呼吸驟然一松,胸口因為過久的屏息和過快的心跳隱隱作痛。他再也管不了別的了,大步走過去,雙臂環住小皇帝臀腿,就這么將他穩穩托了起來。 遙遙的紫微星落到人間,他才有幸擁其在懷。 這姿勢簡直像是抱小孩兒,比托背還叫人羞恥。一路上奴仆侍衛眾多,就算表面恭敬,平淵也知道他們必然會在背后竊竊私語,羞得將頭埋進卓禹行的肩窩,剩兩只紅彤彤的耳尖露在外面。 兩人緩步行于靜悄的夜色之中,相貼的胸口溫熱guntang。這氣氛叫平淵覺得心慌,他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你方才,怎么喚朕的名字。”他悶道:“你不是將朕當作溫容嗎。” “既然你一再堅持,那本王姑且信你。”卓禹行緩聲,“只是現下仍局勢未定,不能讓他人知曉你的身份,只能暫稱名諱。” “那你也……”不要喊得那么,讓人心尖酥麻。 寒葉簌簌,吹過一陣寒風,凍得平淵打了個寒戰,更往攝政王懷里躲了幾分。 “還是更想讓臣這么喚你,陛下?” “不,不用了!”卓禹行這么一聲低沉的“陛下”,不僅沒有半分敬意,反而勾起平淵被按在枕被間欺侮的回憶,比起直呼大名更像忤逆。他連聲制止,卻聽到耳際一聲輕啞的笑,耳尖一抖越發guntang。 回到點霜臺,平淵被擺在床上,兩只赤足一觸到冰冷的地立刻縮了回來。鞋襪在剛剛奪門而出時被自己踢在了一邊,他正要跳下床去撿,卓禹行卻快他一步搶先撿在了手里。 攝政王自然而然拉過小皇帝一只腳踝,作勢要替他穿上。 見平淵躲開,他問:“躲什么。” “你,你不必這樣,朕自己來。”近身宮人做的事,卓禹行來做,好像他故意折辱卓禹行一般。而且腳踝被對方捉在手里,無處可逃,叫他不禁心慌繚亂。 “卓禹行,你不用這樣。”他口拙舌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朕已知道你沒有謀害朕,日后不會降罪于你。” 卓禹行是不下跪的。卓禹行的膝蓋只跪天地,跪雙親,跪先帝,連平淵帝他都不跪,無人膽敢置喙。 可此時,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卻半跪在地,總是挺直的脊背微微弓起,像一只伏在主人腳邊的,兇殘而溫順的狼犬。 “陛下,臣有罪。”他手上動作極穩,平淵的雙足如同兩只雪白的游魚被網進小舟。可他的聲音卻發抖。 平淵聯想起他厲聲詰問卓禹行的那一夜,他也是這般泣血,恨不能將真心剖開給他的皇帝看。 “臣有兩罪。一是沒有保護好陛下,此罪當誅;二是……”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寒鴉尖嘯著飛離樹枝,亂風將窗紙砸得啪啪作響,燭臺暗了一瞬重又大亮。雜亂的聲音一下子充斥了整間屋子,卓禹行的聲音卻清晰無比。 卓禹行抬頭,深黑的瞳孔里兩點火光躍動。 “二是……” 一陣心驚襲來,似乎卓禹行要說的話會將他們倆都拖入萬丈深淵。平淵想捂住卓禹行的嘴,卻發現掌下的嘴唇guntang而顫抖。“臣覬覦陛下,此罪萬死。” 不亞于平地炸起一聲驚雷,平淵耳鳴嗡嗡,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可他似乎不得不信。 卓禹行,是什么意思? 在平淵的認識里,覬覦是非分之想,是癡人說夢,是對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貪求不得。官員覬覦權力,妃子覬覦后位,亂臣覬覦龍椅,都合乎情理。可一個人,怎么能覬覦另一個人呢? 卓禹行對朕非分之想,對朕癡人說夢,對朕……求而不得? 平淵鼻子一酸,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起先是無聲地流淚,豆大的淚珠子一顆接一顆滾落臉頰。接著他像是終于找回了放聲大哭的勇氣,死死攥著卓禹行的衣襟號啕起來。 他哭得極其難看,這張漂亮的面孔都變得扭曲,涕泗橫流,嗓子變得沙啞難聽。但卓禹行并不會笑話他。他明白早逝的幼帝在哭他短暫的人生,哭他的不安,他要把這許多天的隱忍和憂懼、背叛和懷疑、生死和絕望,都一股腦地發泄出來。 然后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投入卓禹行為他織造的獵網。 他不停地擦去小皇帝滿臉的淚水,粗糙的手掌將平淵的臉蛋都磨紅了。平淵卻依舊哭得停不下來,抽抽噎噎地要背過氣去。他只好將人攬在懷里,輕拍那方單薄的背脊,哄孩子似的哄著:“陛下別再哭了,臣會護您。” 平淵:“……”怎么這么多年,這人哄人的技術卻毫無長進。 先皇茶余飯后提及他小時候差點丟了那一回,說卓禹行在冷宮角落找到他,他已經昏過去了卻還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眾人心都碎了,小小的手指還一直攥著少年卓禹行不放。 卓禹行當時也是這樣冷著臉,哄他,說:“殿下請別再哭了,臣已經找到你了。” 想到這事,小皇帝的眼淚終于歇了下來。他低頭看到自己手里也仍握著對方衣角,又與小時候相比有何長進? 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被淚水沖刷干凈,前路依舊盲目,但他不再害怕了。因為卓禹行可以一輩子都不離開他。 朕就在這里,朕是餌。 他低頭看到卓禹行的注視,覺得他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回應。可平淵帝連妃子都沒有一個,怎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正絞盡腦汁想,外頭卻又響起哐哐的敲門聲。 “……”卓禹行不問也知道來者何人。 他起身,拿過被褥讓平淵披著,走到外屋開門。 果然是衛通。衛通跌進門差點摔個跟頭,聲音卻十分興奮,不似兩宿沒睡的樣子。“王爺!火器營兵變的主使找到了!他與那人有過聯絡!” 卓禹行聞言,陰沉的臉上才稍有霽色。他急欲隨衛通前去,卻又放心不下讓平淵一人留在王府。他轉頭看向衛通。 平淵卻不肯放過找衛通問個明白的機會,忙道:“朕……我沒事,我在屋里乖乖的,哪里也不去。” 卓禹行點點頭,吩咐衛通留在這里守著平淵,自己隨兵士前去大獄。 衛通莫名其妙地被和王爺的侍寵留在一塊,頗覺尷尬,便退到門外守著。他靠在門上打算小憩片刻,剛合上眼,平淵蹲在門后把他喊了起來。 “溫公子,您有何事啊?”衛通一向覺得溫容只是個以色侍人的孌寵,并不將他放在眼里,他性格直率,雖恭敬語氣卻不屑。 “衛將軍……王爺背上的傷……”平淵試探道。 衛通一下警醒:“此事王爺囑咐過我絕不能聲張,您還是自己去問王爺吧!” 平淵想了想,又說:“這不是王爺的傷久治未愈嘛,我怕更加嚴重,想去找些藥來。不知道王爺是怎么受的傷,我怎么找藥呀?” 衛通架不住哄騙,猶猶豫豫開口:“王爺的傷竟一直沒好?這可如何是好,那是被敵人的槍尖挑的,傷口頗深。” “敵人?”平淵驚道,“是……謀殺皇帝的敵人嗎?” 衛通見這溫容居然也知道皇帝駕崩的秘聞,可見卓禹行確十分信任他,便不再隱瞞,將那夜的事仔細道來。 “那都是反賊的調虎離山之計!那晚是冬月廿六,王爺聽說皇上病重,本想進攻探視,可京城西南方向突然攻來一隊人馬,不知是何來頭。屬下無能,當時正在宮中巡邏,事發突然救援不及,北疆軍又被遠調,王爺只好率王府親衛迎戰。 “我帶著禁軍趕到就迅速迎戰,王爺本想立刻脫身回宮,可他剛調轉馬頭,就被敵軍小人從背后一槍挑來。王爺躲閃迅速,可還是被槍尖劃傷,摔下了馬背,在床上休養了整整三日才轉醒。 “可王爺剛醒不久,宮里就,就傳來消息,說……” “皇帝駕崩了。”平淵喃喃。 他死的時候,萬念俱灰,以為自己舉目無親,無所依靠,卻不知道他唯一可信賴之人,也正掙扎在鬼門關前。 卓禹行說自己有罪,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的夢魘,是摔馬陣前的恥辱,是遙不可及的皇宮,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慘死于他人之手卻無能為力。 世間最大的苦痛莫過于無能為力四個字。 阿難,持戒者不應思,令我不悔。有不悔者不應思,令我歡悅。唯有問心無愧,止息妄念,才能獲得極樂,沉溺于懊悔自責中的人連佛都不會原諒。 如果他沒有重生,卓禹行以后的人生,該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