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崩
平淵十二年冬,寒風凜冽。 縱使火墻燒得通紅,偌大的寢殿依舊冰冷刺骨。宮女將湯藥小心翼翼端到龍榻上。被褥里突地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嚇得她驚叫起來,湯藥打翻一地。 “咳……”被褥悉索,平淵帝掙扎著要坐起來,又重重摔下去。年輕的皇帝滿臉青灰的病氣,一把嶙峋的瘦骨,任誰看都已經半只腳踏進了陰曹地府。 平淵帝不甘軟在榻上。他病得凸出來的眼球緩緩一轉,定在身前喂藥的宮女身上,看得她渾身發冷。 “你……也想殺朕……”他的手在半空中揮舞,奮力抵抗著虛空中的什么,“滾……你們都……弒君的罪人……都滾!” 跟著最后兩個字吐出來的是一口烏黑的血,一口接一口染紅了明黃的衣衫。宮女嚇得呆了,跪了一地的人,滿口饒命,竟無一人敢上前去攙將死的皇帝一把。直到嬤嬤過來,她將皇帝扶在懷里,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污。皇帝終究還是個少年,他害怕就這么死去,強弩之末的戾氣被眼淚沖刷殆盡,蜷縮在熟悉的懷抱里瑟瑟發抖。 “嬤嬤……他們都想害朕,朕不想死……嗚嗚……” “陛下,您不會死,您是天子……”嬤嬤輕輕拍著皇帝的背,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嬤嬤見狀端起新煮的湯藥,喂到皇帝嘴邊。皇帝終于不再抗拒,慢慢吃盡了。 “嬤嬤,太醫呢,太醫來了嗎?” “藥是太醫開的,陛下吃藥便好。”嬤嬤扶皇帝躺下,卻答非所問。 這三天他每次問太醫,嬤嬤都是這么搪塞過去。平淵帝覺出古怪。他的病發得突然。太醫三天前來看過最后一次,再也沒來過,只有日日吃不盡的湯藥。如果不是有親近之人做手腳,他不會被放任病到這地步。 他恍惚間摸到嬤嬤的手,比他還涼,轉頭,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一驚。嬤嬤是母妃的嬤嬤,從小將他帶大,他竟從未懷疑過她!他死死抓住嬤嬤的手,嘶聲質問:“朕問你,太醫什么時候來?” 不知何時,宮女都退下了,整座宮殿陷入了死寂,唯余炭火沙沙。他盯著嬤嬤在黑暗中發著精光的眼睛。 “咳……你說話啊!” “陛下,太醫會來的。” “連你也……究竟是誰指使你……”少年帝王喃喃,滿臉都是扭曲的恨意。他已然油盡燈枯,氣喘如牛卻無一絲進氣,手頹然摔在榻上。方才的藥開始發揮效用,冰涼的疼痛淌進五骸,烏血從口鼻涌出。他拼盡最后的氣力撲向嬤嬤,嬤嬤輕而易舉掙開,退后深深一躬。 平淵帝倒在榻邊,回看他十九年短暫的人生。稀里糊涂做了空殼子皇帝十二年,全心全意信任著一眾內宦外臣,從未想過龍榻豈容他人鼾睡的道理。在生命的最后,他居然都不知道是誰想害他。大臣們說得沒錯,他是個多么蠢鈍如豬的皇帝啊! 他如今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意識逐漸模糊。平淵帝聽到的最后聲音是嬤嬤撞開寢殿的大門,尖利的嗓音驚起屋頂的寒鴉。 “皇上駕崩了——” 再醒來時,他如同半夜驚醒,渾身一顫,猛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仍是一片黑暗。漸漸地五感回籠,他發現自己竟然躺在血泊中,身下是冷硬的地磚,不遠處一把匕首。脖頸處劇痛難忍,喚醒他遲鈍的感官。 朕這是,沒死? 平淵帝躺在地上,眼珠輕輕轉動。他面朝一架造型古樸的大床躺著,雖然視線有限,卻看得出絕不是在自己寢殿內。 他想翻身看看自己是在哪,剛準備翻身,突然身后一聲呼吸,嚇得他立刻閉上眼睛。 這屋里還有別人。 他聽到這人的呼吸聲越來越近,頭上蒙上一塊巨大的陰影。這人是在俯視觀察他。 一瞬間平淵腦中劃過無數想法。這難道就是弒君的兇手,是想看看朕死沒死透么?可朕怎么會在這里?朕為什么沒死? 胡思亂想間,身后人的溫熱鼻息幾乎打在了他的后頸上。他渾身汗毛倒豎,死死屏住呼吸,心跳卻快得幾乎要飛出胸腔。要被發現了。如果這人真是弒君的真兇,那他一旦被發現還活著,那就真的必死無疑了。 就在那人的手將將要碰到他時,外間門被猛地撞開,一個人沖進屋內,慌慌張張道:“王爺,宮里!”他看到屋內景象,一下噤住了聲。 那人動作頓了一息,收回手,直起身大步向外間走去。 平淵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頓時整個口腔里都是火辣辣的血腥味。他聽到外間低低的說話聲,略微放心,向劇痛的脖子摸去。他摸到那里有一道傷口,深可見骨,卻已經不再流血了,只在指尖蹭上一層鮮紅的血末。 這不是被毒死的人的血該有的顏色。平淵雖不通醫術,也知道自己是中毒死的,如果這傷口是死后被人割的,又不可能出這么多血。 他又看到自己的雙手,雖白且瘦,但不如自己養尊處優養出來的皮膚細嫩,甚至關節上還有繭子。這具身體不是平淵帝的。 平淵再愚鈍,好歹是個皇帝,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那個龍榻上的平淵帝興許真的已經被毒死了,而老天知道他咽不下這口氣,將他的魂魄到了這個人身上。這人傷口這么深,可見死前也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不知是誰做的。 不管是誰,是王公貴族也好,是平民百姓也罷,如今裝著的都是皇帝的魂魄。平淵想到此處,雙手攥緊,劫后余生的慶幸再次被仇恨取代。這條命不是他平淵偷來的,是老天給他,阻止那弒君的賊人謀權篡位的。 外間的說話聲打斷他的思緒。他凝神細聽。 “王爺,要給您備車即刻進宮嗎?” “不必。告訴群臣明日休朝,明早我再進宮。還有誰知道此事?” “沒有了,包括那個嬤嬤和知道此事的宮婢,都……” 兩個聲音,一個慌張而恭敬,一個沉穩而……熟悉。平淵帝認出了,那是攝政王,卓禹行的聲音。兩人繼續對話。 “好。即刻起就說皇城內流傳時疫,全城上下焚燒艾草。所有人不得擅動,宮門增派人手戒嚴。若要有人進出,不要聲張,立即報我。其余人,處理干凈。” “是。那皇上……” 卓禹行靜默片刻,輕嘆一聲,“先停在廣壽宮。” 聽到這話,平淵帝眼睛微微張大。卓禹行的意思是要隱瞞皇帝駕崩的消息……秘不發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