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在沉默中吃完，趁著那小鬼開口前，厲煬迅速喚了仆役將小鬼帶走，他站在門前得意洋洋地看著那小鬼一步三回頭不情不愿地跟著仆役走了，這才回身，將站在身側的玄清一把摟住，低頭，湊到玄清臉上啄了一口，

    玄清將他推開，霜容之上一絲羞腦，下意識瞟了眼門內門外默然矗立的一眾仆役。

    仆役們都如木偶般雙手交握垂放身前，微微低著頭，目光定定地注視地面。厲煬勾唇，伸手幫他捋了捋耳畔一縷長發，湊到他耳畔曖昧道：“清兒，方才可是情動？你我……回房繼續？”

    玄清淡淡地看著他，聲調平靜：“書房。”

    厲煬一下撤回身，一臉認輸的模樣：“呵，好好好。”

    厲煬喚了仆役來帶路，這地方他也不甚熟悉。那仆人默默地在前走，厲煬拉著玄清，手指在他掌上碾動，感受著那溫涼的觸感：“清兒，這可算是你人界所說的‘相夫教子’？”

    玄清一把要將手抽出來，卻被死死抓住，耳畔只聽得厲煬哈哈大笑。

    這別院面積頗大，那仆人帶著二人沿著小徑，曲曲折折繞了大半圈，停在了一個月洞門前。

    那石砌的門洞上刻著“竹里”二字，綠油油的爬山虎爬了半墻，走進去是個幽靜的小院子，院中也是開闊，種植了一片青草，靠墻幾從修竹，青翠欲滴，令人瞬間去了大半暑熱。

    正對的門廳敞開，上懸一塊匾額，寫著“綠玉堂”。這院子叫“竹里”，書房名綠玉，乃是竹子的雅稱，顯然此間原主對竹子十分喜愛。

    那房子甚是敞亮，二人進去一看，空空如也。

    厲煬轉臉看玄清，看到玄清也是有些怔愣，不由笑道：“我魔族哪里需要這些，也就是你，每日呆在‘步淵閣’守著那些故紙堆不出來，惹得閣老次次與本座諫言，不該放你進去。”

    “……筆墨紙硯可有。”

    厲煬挑眉：“這個應該有。”轉頭吩咐仆役，“取文房四寶。”

    玄清走進去，在那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繞了一圈，轉頭，門外便是大片青草，竹葉搖動，清幽風雅。

    這書房沒人用，建得卻十分體面，顯得主人家頗有文人意趣。這書房也是別致，屋檐甚是寬闊，門前是用木頭搭出的一截平臺，十分干凈，這風格到跟那湖中的亭子頗為相似。

    說來這房子不知是誰建的，假山湖泊，翠竹芭蕉，亭臺樓閣，移步換景，門匾楹聯皆是講究，一派江南園林的情志，想來不是魔族人的手筆。

    厲煬看他若有所思，便問他：“還要什么？讓他們般些桌椅過來？”

    “尋常桌椅太高，一張矮幾，找幾個蒲團便罷。”

    厲煬點點頭，轉頭又喚了人來吩咐下去。

    不一會兒東西便陸續送來，一張方方正正的矮幾放在正中，桌上筆墨紙硯安置齊整，四周各放了一個草蒲團，須臾便布置妥當。偌大房中不見絲毫裝飾累贅，布置極是簡潔，卻又別有一番風雅。

    “不錯不錯，倒有些你那天劍山的風味。”

    玄清皓眉倏然一皺，眼中閃過厲色看向他。

    厲煬無謂地笑笑，走過去一把將他拽了個滿懷，勾著他的下巴親了一口：“如何？”

    玄清轉開臉掙脫他的手指。

    “若不算那穆云峰，劍宗如今也不知還有沒人，清兒，你還想著那地界？”

    玄清一僵，拂開他，大步向外走去。

    厲煬笑笑，跟著他，見他大步流星，徑直朝著湖邊那“觀心亭”而去。厲煬遙見那一抹臨水而立的背影，喚人備茶，跟了過去。

    玄清站在亭中，長身玉立，白衣白發，玉冠高聳，面朝著湖面，一手在前，一手背負身后，清風微微帶起他的發梢衣角，若非那身后的手緊握成拳，就似要御風飛去一般。

    厲煬眼角一抽，加快了步伐，走到他身后：“道門凋敝，魔族昌盛，劍宗后繼無人，你還能去哪兒？清兒，跟本座回去。”

    “……”

    “劍仙被魔族擄走，還做了魔后，清兒，你可有臉面再回人間？”厲煬看著他，眼中深不見底。

    “……”

    仆役默不作聲地將茶送到，又默默退下，厲煬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到玄清面前，白袖一揮，茶杯打翻在地，熱茶潑濺，碎瓷滿地。

    厲煬笑笑，將他一把拉過來，握著他的手腕，又倒了一杯，遞在他唇邊，眼神微瞇，緩聲道：“……要用嘴喂嗎？”

    “……”眼前銀眸如兩柄利劍，玄清緊咬下頜，嘴唇蒼白。二人手臂相持，相距不過一尺。

    厲煬狠戾一笑，一口將茶倒入口中，手上猛一用力，拉過玄清，側頭印在他唇上。

    玄清猛地掙開，茶水熱燙，燙得那薄唇一片通紅，溢出的水漬將下巴濡濕了一片，順著下頜落在胸前衣襟上。

    玄清胸口起伏，死死盯著厲煬，手掌一抬，衣袖無風自動，氣勁凝于掌中。厲煬笑容邪肆，手中猶自捏著那瓷杯，氣息已是沉斂下來。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一個男仆沿著懸橋靜靜地走了過來，安靜地行禮，面容木訥，毫無感情的聲音稟告二人：“未時三刻已到。”

    玄清深吸一口氣，猛然收手背負身后，轉身大步離開。

    厲煬看著他的背影，眼神陰沉。

    小鬼被仆役帶著，未時正準時到了“竹里”館門口，東瞅西瞧，見沒什么好玩兒的，有些失望，倒是一眼看到玄清面門而坐，眼睛一亮，喊了一聲“娘親——！”快步跑了進去。

    玄清端正地盤膝坐在蒲團上，衣擺在地上整齊地平鋪開來，頭發垂過腰際灑在身后，雙手規矩地放在身前，一張臉如平日一般沒什么表情，

    厲煬坐在側首，全沒個正形，一手支在桌上，身子歪著，衣衫委地，隨意地曲起一條腿，另一只手便搭在曲起的膝蓋上。

    小孩子一頭扎進來時，難得地覺出氣氛有些不對。

    玄清平素待他，雖然也是冷淡，面上沒什么表情，不讓他挨近，卻并不讓他害怕，但是今日，卻讓人看著有些發憷。再看旁邊的父皇，似乎也跟平常沒什么兩樣，卻偏了頭只盯著他，沒去看娘親，也不跟娘親說話，兩人同處一室，卻像是互相看不見。

    小孩子的腳步一下慢了下來，疑惑地走到矮幾前：“……父皇？娘親？”

    玄清本是面色沉凝，然而看著他慢慢走近，眸中厲色隨之化開，臉色不由微微發白。

    薄唇輕抿，玄清緩緩閉上眼，吸了一口氣，復又緩緩睜開，眼中神色內斂，抬頭看那小魔物，輕聲道：“坐。”

    “哦……”小魔物睜著大眼睛看著他，遲疑地坐到玄清對面，只覺娘親好像一下又變了個人。

    玄清卻又將視線微微垂下，避開了那小鬼，輕吸一口氣，嘴唇開了數下，才緩緩道：“你雖是魔族，但也不可不知識文斷字，以后長大了，目不識丁，便是武力再強悍也是要讓人笑話的，日后不可再只知玩耍，需勤勉用功，知道么？”

    “嗯！知道了娘親！”

    玄清聽他應得清脆，卻窒了一下，方續道：“你如今的年紀，和人間蒙學的孩子一般大小，魔族本有魔族的文字，我卻不能教你，日后回去，自有人傳授，如今既然來了人界，我便只教你人界的文字，你雖是魔族，也有用得上的地方。”

    “嗯！”小孩子大力點點頭。

    “……今日起習字，首先便需坐有坐相，身子端正，不可東倒西歪。”

    小孩子聽罷立刻將肩背挺直，規規矩矩盤坐在蒲團上，卻拿眼去瞟厲煬。

    厲煬絲毫不為所動，面上一抹冷笑，玄清目不斜視，全當身旁無人，徑自言說。

    “……桌上的東西可都認識？”

    “唔……”

    “……此乃筆、墨、紙、硯，是為文房四寶。”

    玄清語調平緩，語句之間卻總是略有停頓。此時取過一支小號的毛筆，拿在手上，又淺淺地吸了一口氣，方遞與對座。

    “……來。”

    小孩子甚是稀奇，一把抓過來，拿著好奇地看了看。

    玄清看了他一眼，未多言語，一手牽起衣袖，從筆架上又取下一支大號些的筆來。

    素白的衣袖被牽起，露出整個手掌，袖口搭在腕間，冷白的手指扣住青黃的竹桿，白色的羊毫浸在墨汁之中沾了沾，視線掠過，瞥見手腕內側一片烏青指印。

    袖口外沿蓋住了手腕，玄清立起手腕，將筆豎直，將內腕轉了個方向，不著痕跡地將袖口拉得略微繃緊：“正身、平肩、含胸拔背，掌心虛空，小指在筆頭二指處……”

    玄清手中師范，視線只落在那小魔物手上，卻不看他的臉，口中一處處提點糾正，看他著實握得別扭，遲疑著伸手，最終卻又落了回來。

    看到他終于坐姿端正，筆在手中似模似樣，玄清提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個隸體的字。

    “……這個字，可認得？”

    小孩子茫然搖頭。

    “……此字約‘道’。道者，一陰一陽也，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道可道，非常道，先天地生，是為天地之母……”

    他娓娓道來，語速和緩，聲音低沉，聽在耳中，像是遠山孤天的一朵白云，悠然曠遠。

    小孩子聽得認真，仰著脖子直勾勾地看著玄清，一臉似懂非懂。厲煬瞇著眼搖搖頭，老神仙都是這作風，若不是將他逼急了，說話便總是這個調調，聲音是好聽，就是這語調配上講的這些東西著實讓人想睡覺，哪有在床上時動人。

    “……亦是道德、正義，成性存存，處事之根，立身之本……”

    厲煬嗤笑，從桌旁坐了起來：“真是好為人師，不愧是收過徒弟的，到底是不一樣啊。過來，爹也教你一個字。”

    說著一把從玄清手里抓過筆，一筆揮就，寫下一個張狂的“魔”字。

    “這個字認識嗎？”

    小孩子又搖頭。

    “這個字，就是‘魔’字，魔，知道嗎？”

    “哦，知道啦！我跟爹都是魔！”

    “呵呵，是啊，魔者，巧變萬端，五色恍惚無有常形，承六天之運，受會于三天，百魅隨心，咱們……跟你娘可不一樣哦。”

    “那娘親是神仙嗎？”

    厲煬有些詫異：“你還知道神仙？”

    小孩子乖巧點頭：“知道呀，閣老爺爺說過。”

    厲煬眼睛瞇起，定定地盯著小鬼：“那……你記好了，仙魔不兩立，見則殺之。”

    小魔物嚇了一跳：“為什么？”

    “為什么？修仙之人滿口‘除魔衛道’，那穆云峰追殺你一路，你便忘了嗎？除非……”

    小孩子露出驚嚇又疑惑的表情：“除非？”

    厲煬一字一字道：“除非……你可將他踩在腳下，任由生殺。”

    小孩子長大了嘴，不由問道：“……那……娘親呢？”

    “娘親？呵呵，你問問你娘親啊。”

    “娘親……”小魔物轉頭看玄清，張開了口，卻一時說不出話，滿臉的震驚與不知所措。

    厲煬講得興起，身旁卻毫無動靜，也轉頭看玄清，卻見他雙手疊放在身前，視線垂落，安靜地坐著，面上微微發白。

    “……”厲煬眉頭幾不可查地皺起，“今日學一個便是，選一個，抄一百遍。”

    “啊？一百遍啊？太多了吧！”

    “你娘方才怎么說的？

    “唔……這個！”

    嗯？

    “魔”字比“道”字筆畫多了不老少，厲煬本滿以為他會選“道”字，沒想到竟然會選“魔”？跟這小鬼的性子全然不相符。

    “為何？”

    “我是魔呀，當然要學會寫魔字。”小魔物理所當然地道。

    厲煬一眼瞥見玄清疊放的手輕顫了一下。

    “那你娘豈不是白教你半天？兩個都寫，每個字一百遍。”

    “啊——？”小魔物的臉一下皺了起來。

    “你娘怎么跟你說的？‘不可只知貪玩兒，要勤勉用功’，這么快就忘了？”

    “哦……”

    玄清嘴唇顫動了下，輕聲道：“……今日不過初次拾筆，不宜太多，就寫‘魔’字，二十個就好，剩下的……明日再寫吧。”

    “好！嘿嘿，娘親真好！”小魔物一下眉開眼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