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揉了揉眼睛翻身坐了起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枝干崎嶇，險險沒跌倒，好在那樹生得粗壯，沒讓他摔下去。他一下跪在樹上，雙手在身前一把撐住身體，四周看了看，一下便看到了那人在遠處雪白的背影，映著月色，與這黑暗格格不入。

    他呆看了一陣，便順著樹干向著那人的身影爬了過去。

    穆云峰雙手抱胸，靜靜地看著。

    那人不知怎樣的功夫，已然坐在了枝頭，那小鬼趴著枝干，雖然是小孩的身形，也帶得樹枝窣窣搖晃起來，那人身形就隨著那搖動的枝葉微微起伏，就像枝頭生出的一朵白花隨風蕩漾，姿勢卻絲毫未變。

    待到那小鬼離他丈許的時候，那人突然開口：“別動?！?/br>
    他聲音壓得很低，也很輕，像是靜夜里忽然響起的一聲耳語，不愿擾了旁人的睡夢。那樹枝已然被壓得大大地彎了下去，穆云峰本以為他不會管那小鬼的死活，正想著是否要去將那小鬼提回來，他卻開了口。

    “唔……”那小鬼似乎不想聽，又試探著向前探出了身。

    “嘩——”樹枝急劇地斜了下去，茂密的枝葉摩擦出一片“嘩嘩”聲。

    “??！”小鬼驚叫了聲，一把抱住了樹干。

    再看那人，竟然站了起來，在那細細的枝椏上一手負在身后，轉過了身，低頭看著那小鬼：“回去。”

    雪白的衣袖垂在身側，夜風中隨風飄蕩，他的身形猶自隨著枝干上下起伏，仿佛沒有重量一般，若非這一身出塵氣概，簡直形如鬼魅。

    穆云峰看不到那小鬼的臉，就看他撐起身體仰著頭與那人僵持了一會兒，不知怎地，又倔強地向前爬。

    那人向前跨了一步。

    這一步拿捏的實在是妙，那樹枝的弧度竟是絲毫未變，借著月色，穆云峰看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那小鬼見他動作，便不再遲疑，就這么朝著他爬了過去。

    穆云峰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時，不知怎的，那人就越過了那小鬼，到了樹心處。

    那樹枝離了他，竟然只是輕輕地彈動了下，那小鬼卻依舊嚇得驚喘了下，一把抱住樹枝，差點就歪了下去。

    他手忙腳亂地趴好，扭過身來，卻見那人在身后皺著眉看著他，依舊離他隔著一丈的距離。

    “嗚哇——！”他突然就開始放聲大哭起來，“你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不要我！嗚哇——！”

    哭聲說不出的傷心委屈，在寂靜的夜里，變做了嚎啕大哭。

    “撲啦啦”一陣響動，樹林里驚起了不知多少雀鳥，連追風都厲叫了一聲，飛了起來。穆云峰一直抱臂而坐，此時終于有些看不下去了，坐起了身體，不由喚了一聲：“前輩……”

    那人一如方才一般，單手背后，只是轉了方向，看著那個孩子。穆云峰只能望著他的背影，卻忽然發現，他掩在大袖下的手，攥了起來。

    那小鬼哭得撕心裂肺，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看著，仿佛雕塑一般，穆云峰卻看見，他背在的身后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

    那小鬼的哭聲終于小了些，開始不住地抽噎，穆云峰幾乎以為那小鬼就要這么哭一夜，那人就要這么看一夜的時候，他終于又對著那小鬼開了口：“別哭?！?/br>
    聲音依舊低低的，卻竟然有些暗啞。

    那小鬼似乎沒有聽到，猶自在自己的情緒里抽抽噎噎，那人等了一會兒，又說了一遍：“別哭?！甭曇袈源罅诵?/br>
    那小鬼終于聽到他說話，轉過身來，騎在樹上，仰著頭，睜著哭得通紅的眼睛盯著他，抽抽了兩下，不知為何，忽然又開始大哭起來。

    “嗚哇——！”

    穆云峰靜靜看著，見那人的手在身后緊緊地攥了兩下，然后終于向著那個小鬼走了過去。

    “……別哭了。”他低頭站在那個小鬼的身前，低低地說。

    那小鬼卻不知道有多傷心，仰著頭，張著嘴，大聲嚎哭，發泄著心中絕大的委屈。

    穆云峰看著那人僵立了一會兒，終于俯下身去，輕輕掰開他抱著樹干的手，牽了起來，輕聲對他說：“過來?！?/br>
    那小鬼猶自哭得凄慘，抽抽噎噎地問他：“為什么要跑？為什么不要我？嗚嗚嗚——為、為什么、為什么——嗚嗚嗚——”

    那人一言不發，就這么輕輕牽著那小鬼的手，待他哭得聲音小些了，握著他的手輕輕拉了拉。

    那小鬼就順著他的力氣抽抽噎噎地爬了起來，被他牽著走回了樹心處。

    那人尋了一處大點的空處坐了下來，那小鬼哭得懵糟糟的，嗚嗚咽咽地靠了過去，跪在他的身邊仰頭看著他：“你是不是也討厭我？嗚嗚嗚，可是上次你沒有趕我走啊，嗚嗚嗚，因為我是魔族的小孩嗎？”

    穆云峰始終看不到那人的正臉，只見他一直握著那小鬼的一只手，側著頭看著他，又僵持了一會兒，他遲疑著抬起另一只手，寬大的白色袖袍遮掩了一半的手掌，只露出半截指尖，他輕輕用指背拂過那小鬼面上的淚痕。

    那小鬼就一下撲了過去，抱住他的手臂，將臉埋在那雪白的衣服上，嗚嗚哭泣起來，聲音深深地悶在他的衣袖里，固執地對他訴說：“我不是壞孩子，嗚嗚嗚——”

    他就這樣哭，那人任由他抱著手臂，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小鬼終于靠著他睡了過去，臉上猶自掛著淚珠。

    那人就這么一直看著那小鬼，由著他抱著他的手，睡在他委頓在身側的袖袍上，又過了半晌，抬起手來，輕輕為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

    身旁一陣撲簌簌的振翅聲，是追風飛了回來落在了不遠的枝頭。穆云峰看著那小魔物，心里也有了些惻然，想著那人說過，這小魔頭會回魔界，可他是怎么來的？又怎么回去呢？那人……匆匆而去，又是要去哪呢？

    又過了一會兒，見那邊不再有動靜，穆云峰也終于靠著那大樹的枝干，再次睡了過去。

    待到晨光熹微時，穆云峰睜眼，一下便看見那兩人。那人盤膝坐得端正，微微低著頭，雙目輕闔，一手結印至于膝上，似在打坐，被那小鬼抱著的手，卻垂在身側，動作與他昨日所見絲毫未變。那小鬼猶自睡著，抱著他的手，想來昨晚鬧騰了一晚，實在是哭累了。

    穆云峰剛一動，那人就睜眼向他看了過來。

    穆云峰也不愿驚動那小魔物，對著那人拱手致意，跳下樹，自作整理，不一會兒回來，那小鬼還在睡著，那人卻突然對他開了口。

    “穆少俠?！?/br>
    穆云峰一怔，連忙行至他近前行禮：“前輩有何吩咐？”

    “穆少俠無需多禮，在下有個不情之請?！?/br>
    “前輩但說無妨，在下自當效勞。”

    “如此先謝過了?！蹦侨瞬槐闫鹕恚銓χ略品宓皖^表達謝意，“此地已在幽淵邊界，前方再無妖物猛獸，過了這地界，便可看到些林間小徑，沿著小徑走不過半日便可出去，那邊有幾戶人家，可否請少俠幫我向村民置換一套衣物？”

    穆云峰有些奇怪，打量了下那人一身穿著。之前林深葉密暗無天光的，也不曾細看，此時細細看去，那人一身雪白織物，輕薄柔軟，如云如紗，垂墜在枝葉間，柔順如錦，他雖對衣料不甚了了，也看得出是極好的料子。

    那衣服寬袍大袖，腰上一條掌寬的錦帶束著，下擺似有流云暗紋，多日穿林過樹，竟然看不見一絲褶皺一毫污漬，潔白無暇，將那人襯得越發的如冰似霜，只那額間一抹殷紅分外顯眼。

    自己與那小魔物身上衣物都不知被汗水浸濕了多少次，合著不知哪里蹭來的泥污，已是又臟又酸，此人卻似居于凈室之中，一塵不染，實在令人驚異不已。觀他那一身衣物，雖說那試樣與常見的有些不同，穿在他身上，也是極好看的，硬要說有些什么不好，或許只是領口似乎裁剪得有些松散罷了。

    穆云峰按下心中驚嘆，只是不解：“前輩的衣物莫非是有了破損？那也無妨的，待到去了外間，找人縫補便是。”

    那人卻輕輕搖了搖頭：“這身衣物多有不便，勞煩少俠代我跑一趟。”

    說著，他將手伸進懷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墜遞與穆云峰：“少俠見笑，在下身無長物，只此一枚玉墜，雖不值錢，想來找村民換件衣衫也是夠的。”

    穆云峰見他如此，忙到：“前輩無需如此，晚輩自會賦予村民財資，前輩這玉墜若要換錢，待到了市鎮再兌換不遲，否則也太過浪費?！?/br>
    那人想了想，點頭到：“如此煩請少俠先行墊付，過些時日，在下再行奉還?！?/br>
    “前輩客氣了，”穆云峰心知雖然不過是些小錢，這人卻絕不會受他饋贈，也便不多啰嗦，只道，“前輩安坐，晚輩這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