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木門掩著，不過并未上鎖，少年禮貌地敲了敲，揚聲問道：“主人在嗎？”

    等待的時間有些長，他正想此處或許并無人常住，門內響起了腳步聲。

    少年端正立于門前，等著與屋主見禮，只聽那扇不甚牢靠的粗陋門板“吱呀”一聲打了開來，露出里面一個人來。

    “在下穆云峰……”

    門一動便順勢而出的話語在看清出門內之人的時候震驚得戛然而止，抱拳行禮的少年整個人僵立住了，沒有人會想到在這樣簡陋的小木屋中會走出這樣神仙般的人物。

    那人一身白衣，身形俊偉挺拔，身后長發未束，直直垂到地下，站在略高的門廳處，俊美無儔的臉如玉雕的一般冷硬，一雙冰魄似的銀色眼睛冷淡地看過來，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心中突地跳了一下，便覺一股壓制之勢讓人不敢造次。

    那人一言未發，僅僅是站在那里，便是凜然之姿，讓人心中震懾。少年瞬間幾乎被奪了呼吸，以至于并未注意到那人迎上他時冷硬的臉上冰一般的眼睛流露的那一抹不同尋常的色彩。

    可是，這樣神仙一般高潔的人，身上的氣息卻絕不純凈，那光潔額頭上，雪白眉心間，一點殷紅格外醒目。

    少年的身體明確地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行動快于思考，劍已鏗然出鞘，倏然一瞬，直直刺向那人咽喉。

    “……魔？”

    雪亮劍尖停在喉前一寸，自稱穆云峰的少年繃緊了臉，身上肌rou已是緊繃，烏沉沉的眼神帶著凌厲的氣勢盯著那人眉心一點暗紅——像是幺指沾的胭脂小小點了一點，紅得就似一點凝住的血珠，在并不明朗的光線里泛著隱隱的光澤。

    少年蓄勢待發，聲音低沉，卻透出絲不確定。那人身上的氣息很奇特，是魔氣？并不濃烈，只是似乎并不全然，黯黯氣息之下似有一股淺淡的清冽之氣，若隱若現幾不可查，憑他的身體亦是具足五感方有察覺。

    劍指要害，那人一動未動，連眼睛也不曾閃得一閃，銀色的眸子冷淡地看著他，淡淡開口：“你非我敵手。”

    少年眉毛一挑：“不試試怎么知道？”

    那人輕瞥他一眼，似乎不屑答他，徑直轉身，大袖一拂，背手向內。

    少年只覺一股罡氣猛然襲來，大驚之下匆忙揮劍，宏大氣勁卻無從抵擋，人已飛出數丈之外重重跌倒在地，胸口一悶，幾乎噴出一口血。

    少年面露震驚之色，一手扶胸，以劍駐地緩緩撐起半身，抬眼看去，門口已不見人影。

    他非不識好歹之人，心知對方手下留情，只是未曾想這輕描淡寫的一拂之力竟至于此，自己行走江湖，也算少逢敵手，竟不知世上能有這般絕頂高手，這般差距直如云泥，讓他震撼之中隱隱生出驚俱敬畏之心。

    少年喘了兩口氣，思索接下去該當如何是好。幽淵之地樹海廣袤，數圍粗的大樹遮天蔽日，天光昏暗，積葉成腐，極易迷路，加之猛獸毒蟲無數，長年陰蔽中多有腐敗瘴氣，人煙絕跡，他追蹤那小魔物一路而來，終是少年心性，藝高膽大，一頭闖了進來，所過之處陰濕晦暗，枯骨無數，未曾想竟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中見到這一座小小木屋。

    這屋子甚是奇怪，不是修得古怪，而是這密林之中只這屋前后一大片空地，不似別處幽暗深邃，入鼻盡是腐敗臭氣或植物濃重的氣味，只在屋旁生就一棵華蓋，其余盡是一片芳草，綠得純凈無暇，天光從上方空出的天幕透下，如天燈一般照射下來，清凈無垢，像似在這險惡幽暗的原始林中劈出一個清凈世界。

    少年全沒料到幽淵深處竟有住人，只是那屋子看上去小而簡陋，不知是否有人，他便是想要借宿一宿，如今卻有些躊躇。

    明明是這般模樣，卻隱居在這樣幽閉臟陋渺無人跡的地方……是妖魔嗎？

    “啊——！好痛好痛！”

    忽然一個小孩的驚叫聲傳來，接著就是“哇哇”的大哭，穆云峰猛然躍起，眼神轉厲，向著聲音來處飛掠而去，提劍便刺。

    “啊！壞人！你、你……”那孩子看到穆云峰悚然一驚，猛然從地上連滾帶爬地躲開，驚嚇地睜大了眼睛，狼狽地抵擋起來。

    穆云峰二話不說就向那孩子招呼過去，那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身上臉上臟得一塌糊涂，或許真是從泥里滾出來的，幾乎看不出長相，然而那一雙耳朵尖尖長長，一看便不似常人。

    他身矮腿短，在比他高出許多的少年連連攻擊下躲得異常狼狽辛苦，然而卻并未立馬落敗，只見他雙手亮起兩團詭異紅光，夾著灼熱炎氣奮力抵擋躲閃，驚險萬分。

    “大壞蛋！嗚嗚嗚，你怎么還在追我！嗚嗚嗚，救命啊——！”

    穆云峰眼神沉冷，一言不發，他追這孩子已然一月有余，從南鎮一路跟來，直到幽淵。這小鬼狡猾異常，又占著便宜，到要緊時便發動瞬移之術，每每被他逃脫，此番更不答話，只要將他制住。

    也不知如何，已是險象環生那小鬼仍未動用他的法術，不多幾下，手上炎氣越發薄弱，被糊得幾乎看不清的小臉兒上汗入雨下，面色青白，嚇得眼淚直流，邊罵邊哭喊：“壞人！嗚嗚嗚，大美人快救我啊——！”

    穆云峰被他喊得微微蹙了眉，雖知魔物不可大意，然而外表終是個孩童，不免以大欺小之感，何況追了多時，心中本就不耐，如今更被他哭喊的心煩，見那孩子退至樹旁再無可避，一劍便刺他要害。

    “啊——！”驚叫聲中，那孩子以手護頭，眼睜睜地看著劍鋒刺來。千鈞一發之刻，忽聽“鐺”的一聲金鐵之聲，一道氣勁襲來，穆云峰手中長劍陡然被蕩開，那個白發人已然伸手擋在那小魔頭身前。

    那小孩小臉兒煞白，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猛地撲到那人腿上一把抱住，將臉蹭在他雪白的衣襟上開始放聲大哭：“嗚啊啊啊——大美人救我——打死那個大壞蛋啦——”

    那人淡淡道：“我不是讓你從何處來，回何處去，為何不聽。”

    “嗚嗚嗚——”那孩子只是抱著他哭，說不出話，是被嚇得不輕，

    那人也不去看他，一雙眸子冷淡地看著穆云峰，聲音低沉清冷：“為何追殺他。”

    少年執劍站立，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小魔頭口中的“大美人”竟然是指這個人，不過隨即眼中露出剛毅之色，更不遲疑：“他是魔。”

    “只是個孩子，若未曾為惡，怎能因他生而為魔便行殺戮。”

    “屠殺牲畜，搗毀民居，差點害得一村百姓慘死，怎能說不曾為惡？小小年紀便這般狠毒，若是長大必將危害人間，在下既遇見此魔，必將他斬獲，以免后患。”

    “……”那人聽完，輕輕蹙起眉頭，斂眸朝下看去。那孩子已收了哭聲，帶著抽噎，抬著淚汪汪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

    “……你騙我？”聲音清淺。

    那小孩卻似乎被嚇得抖了一抖，隨即立馬分辨道：“沒、沒有，嗚嗚，我沒害死人……”

    “那這位少俠所說當是如何？”

    “我……我……嗚嗚嗚……”

    那小鬼小心地看著那人，見那人面上冷淡，又抓著他衣服嗚嗚哭起來，那人面上漠然，也不催促，穆云峰卻忍耐不住，沉聲道：“小魔頭，現在是不敢認了嗎？我來說與你聽，你可有偷百姓家的雞？”

    “我只是餓了！”

    “那你偷上一兩只也罷，何故總將一圈牲畜全部殺死？”

    “我、我覺得好玩啊，反正養的不都是要殺死的嗎？又沒有殺人吃！”

    “哼！那些農戶辛苦圈養的牲畜你隨手殺光只是好玩？你這妖魔生性兇殘，人間豈是爾等撒野之地？你魔族茹毛飲血，在人院中拔毛生吃，害得陳家阿婆半夜嚇得跌斷了腿，可有此事？”

    “她那般膽小關我何事！”

    “還敢嘴硬！”穆云峰怒極喝道，“人類豈同魔物視生殺如無物？！”

    那孩子也怒了起來：“我們魔族就是這樣啊怎么不對！殺了吃了有什么不對！”

    “你！”穆云峰恨道，“屠戮生靈還如此振振有詞！可知人間倫理！”

    他怒火攻心，手上一動，劍鋒便是一劃。

    “啊！”小鬼尖叫一聲，快速躲到那白衣人身后，抓著他衣襟伸個頭驚恐地看著他。

    白發人面上未動，略微抬手，做了個阻擋的手勢。

    “……前輩，這等兇殘魔物，你還要護著嗎？”

    那人尚未回答，那孩子已高聲道：“就殺了些牛羊豬雞，你就要我償命嗎！”

    “前輩，你自當知曉這小鬼是何東西，以小見大！就此放過無異養虎為患！”

    那人并不答他，只淡淡問道：“還有何事？”

    “縱火燒毀田家村，如我所料不差，新豐口瘟疫也是你干的好事吧？！”

    “我……”那小鬼又小心抬頭去看那人，正見那人冷冷地看著自己，臉上不由一白，期期艾艾地道：“……我在田家村的時候，看到有小朋友在玩游戲，我就和他們一起玩……后來天黑了，有兩個小朋友就叫我去他們家里住，誰知道……他們家的人喊了好多好多人追打我，拿棍子鋤頭趕我走……我一生氣就放了一把火……”他忽然又揚聲道，“是他們先打我的！把我頭都打破了！”

    “……”那人又問道，“瘟疫的事呢？”

    “哼！”小孩突然顯露出憤怒的神情，抬頭向那人控訴起來，“那地方的人可討厭了！我是去那里抓了兩只雞吃，我餓了嘛，那次也沒在他們院子吃啊，誰知道那家的惡婆娘看到雞死了就叫喚起來，還罵人！后來來了好多人，就跟著她一起罵，罵我也就算了，他們罵我娘呢！”他表情憤憤地握了下拳頭，“說什么‘直娘賊’‘有娘生沒娘教’‘死娘的混賊’什么什么的，哼！一幫賤民竟敢辱罵我娘！決不放過他們！”

    “住口！他們出言辱罵也是氣憤你所為之事，言語或有偏激，卻也不為過，你這魔物小小年紀便如此恣意妄為，自然是無人教導你善惡是非，然而你魔族自將在人界胡作非為視為天經地義，想來你魔族的娘親也不會教你這些！”

    “混蛋！”那孩子突然怒不可遏，連害怕也忘了，一下沖了上去，一副拼命架勢，“你是什么東西，敢說我娘！”

    白色的袍袖微微一動，那小孩便被勁風拂倒在地，他咬著牙，翻身起來又要沖過去，那人凝氣一指，便封了他xue道，將他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