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高中(一)
陸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里。床單不是他和陳京遲一起選的藍色,而是更淺淡的白色。窗簾緊閉,布料上留下一截橘黃的光影,讓人可以依稀看清屋子里的布置。 一張書桌,一個衣柜,一個置物架。書包被扔在地上,桌上還攤著幾本書。 陸橙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有點沒緩過神來,他覺得自己在做夢。但兩分鐘過去,眼前的一切還是沒有改變,他的眼睛也逐漸適應昏暗的場景。 “陳京遲?”他一邊小心地掀開薄被,一邊探頭喊人。他沒注意低頭看地板,但慣性一般,他準確地踩進拖鞋。拖鞋的樣式也很熟悉,是肖廣惠逛街的時候買的,專門挑給他們一家三口的親子樣式。陳京遲穿的是最可愛的粉色卡通小貓款式,陳與橋的是藍色的小熊,他的則是黃色的小狗。 小狗沒有任何變化,甚至是它吐出舌頭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樣的憨厚乖巧。 房間里卻沒有一點回應。 陸橙跑到窗邊拉開窗簾,初升的太陽并不刺眼,柔和澄澈的光線灑落在院子里,花草蓬勃地生長著。 這明明就是家里別墅自帶的庭院。 只是布局有一些改變。專門劃出來給小真玩沙土的那一小塊兒不見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小玩具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陸橙很喜歡的第二個秋千也還沒有安上。 陸橙聽到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動,雙手也變得冰冷。他沖過去將門打開,涼拖拍打著地面,發出急切的聲音。 家里也還是一樣的。陸橙跑出門就發現自己原來住在三樓客房。他握著扶手,三步并兩步,幾乎是跳下樓梯。 他沒剎住車,直接和陳京遲撞在一起。 陳京遲后退了幾步,直到背部抵到墻壁。陸橙則一屁股坐到了臺階上。雖然不大疼,但兩人都悶哼一聲。 陸橙還穿著睡衣,短袖短褲,光裸的皮膚接觸到地面有些微涼。但他看見陳京遲就松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親昵地去牽陳京遲的手,又伸出手臂環抱住對方,側臉挨著他的脖子說話,“嚇死我了,老公……” 他抱住陳京遲,仰著頭飛快地講話,剛剛真的把他嚇得夠嗆。“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到上面去了?我是不是夢游啊……小真的蹺蹺板怎么不見了……” 他小聲講話時呼出來的熱氣粘膩地貼著陳京遲的皮膚。陳京遲感覺喉嚨一陣瘙癢,這種不自在雖然談不上厭惡,他盡量克制,冷靜禮貌,但又決絕地拉開陸橙。 “你是誰?”他垂眸看著陸橙,他鉗住他手腕的力量很大,完全斷絕對方逃跑的可能性,似乎問完話就要把人扭送派出所。 “你為什么在我家?” 陸橙傻眼了。 “老公?京,京遲……因為,這也是我家呀……?”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陳京遲微不可察地皺眉,大概因為面前這個男生叫了自己兩次“老公”。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這是同時出現在兩人腦海里的第一句話。 陳京遲和陸橙大眼瞪小眼,陸橙滿眼委屈和迷茫,好像真的被欺負了。沒過兩秒陳京遲就移開了目光。他放松了握住陸橙手腕的手,拉著他往客廳走去。 鄭阿姨正在將早飯擺上餐桌。豆漿,燒賣,rou包。每樣東西都是兩人份的。 她看著陳京遲和陸橙,有些奇怪他們怎么牽著手,她以為陳京遲并不喜歡和別人接觸。但她還是熟練地叫兩人吃飯,“怎么才下來,今天你倆都起晚啦?再不快點要遲到了。” 陳京遲沉默地看著冒著熱氣的早飯,然后問鄭阿姨:“你認識他?” “陸橙啊,你不認識了?”鄭阿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還是同班同學勒。” “啊?”這下輪到陸橙吃驚了。什么同班同學? 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因為這個陳京遲太年輕了,和他的陳京遲確實是不一樣的。這個陳京遲還穿著高中的校服,藍白相間,襯得他越發冷漠,離人遠遠的。他的臉還是十七歲的青澀,整個人又高又瘦,不像之后的強健。 但是,他的腳上還套著粉紅色的卡通拖鞋。 陸橙覺得自己完全搞不懂了。 陳京遲也不明白,不過他讓自己冷靜,坐下。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吃東西一邊給自家爸媽打電話。陸橙小心地坐到他對面,安靜地往嘴里塞包子,偷聽陳京遲講話。 肖廣惠和陳永應該是又到外地參加活動了。 陳京遲很簡短地問了幾句就掛把電話掛了。結果看上去很明顯,爸爸mama顯然是認識陸橙的,也知道他正住在家里。 只有陳京遲不知道,也不認識陸橙。 他看陸橙無辜地眨著眼。哦,還有陸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 似乎他們被整個世界丟下了,除了彼此,沒有人知道這有多瘋狂。 陳京遲拿紙巾擦了擦嘴,站起身,他朝鄭阿姨說:“我吃好了。先走了。” “……等等!”陸橙趕忙放下杯子,匆匆推開椅子,“你和你一起走!” 所有的事情都太古怪了。即使陳京遲表現得像不認識他,他也覺得待在他身邊是最安心的。 “你不能穿著睡衣去上學呀。”鄭阿姨在旁邊笑了。 “我,我馬上換!”陸橙跑上樓梯,朝陳京遲喊,“阿遲你等我一下!我很快的!馬上!” 不等陳京遲回答,他就消失在樓梯口,只有拖鞋急促的“啪嗒”聲遠遠地傳來。 陳京遲收回目光,擰下門把手離開。 陸橙沖回之前的房間,邊走邊脫衣服,把從衣架上取下來的校服穿上。也不管桌上到底是什么書和本子,全部一股腦塞進書包里。 本來就亂七八糟的房間變得一片狼藉。陸橙顧不上別的,又跳著跑下樓梯,看到打開的大門時他突然xiele氣。也對,陳京遲沒理由等他。 他耷拉著腦袋,緩緩關上花園外的鐵門。 陳京遲正靠在門邊的墻壁,手里拿著一本不大的原文書。 兩人猝不及防對上目光。 陸橙下意識露出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開心,“啊,你還在這里啊。” 陳京遲將書揣進兜里,很簡短地“嗯”了一聲就往前走。陸橙扯著書包帶子跟在他身邊。 兩人走出小區的路上都沒講話,最后還是陸橙忍不住問:“我記得你平時是騎車去學校的?”他兩只手放在身前做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動作。 “……車壞了,我放在學校附近的鋪子里修。” “噢。”陸橙說好的。為什么他會知道陳京遲怎么上學?因為他以前見到過。在他們兩所學校重合的街區,運氣很好的時候,陳京遲會從他身側風一樣飄過,單車完全依靠下坡的慣性快速滾動。 他不知道偶爾陳京遲也會走路去,更經常的,肖廣惠或者陳永會捎他一程,這段路程不算遠。而陸橙能蹭陸博唯家車的時候才可以不坐公交車,不過要提前一點下車走一段路,因為兩所學校還是有一點距離的。 陸橙抿著嘴偷看陳京遲。學校要求男生的頭發剪短,在耳朵以上。他想起自己以前是怎么樣在遠處看他的背影,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他肩膀的寬度,他走路的姿勢。他走在他身后,假裝他們一路同行。 他想過如果和陸博唯一樣做他的同學會有多幸福。 陳京遲察覺到陸橙的動作,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視線,人們能通過眼睛傳輸的情感很豐富,他一般習慣性地忽略別人的感情,也就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但陸橙不一樣,他好像能一直這樣盯著他,還會笑起來,即使不笑出聲,那純粹的占有的快樂也在空氣中蔓延。 有點吵。但不可否認,陳京遲會被這種無聲的熱鬧吸引注意。 這樣走路真的不會摔跤嗎? 他漫無目的地想。 想著,陸橙就踉蹌了一下。 陳京遲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陸橙不好意思地道謝。 “好好走路。”他說。 “哦。”陸橙乖乖應道,低下頭吐了吐舌頭。怪丟臉的。 怎么說他都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還在高中生面前出丑。 不過空氣也因此變得輕松起來。路過一個立交橋時,陳京遲突然問他:“你認識我嗎?” 陸橙跟著他上臺階,認真地回答說:“認識。我們認識。” 陳京遲想說自己沒有任何印象,但話到嘴邊,他又停頓,喚了種問法:“那我在你印象里是什么人?” 等了幾秒沒等到回答,他轉頭看陸橙,對方不知道為什么紅著臉。陸橙覺得陳京遲如果真的還是個高中生,那這個問題也太少兒不宜了。他結結巴巴半天也吐不出個詞。 陳京遲想到之前他在叫自己“老公”,一時也有點無話可說,不知道為什么被他的擁抱搞得心里癢癢的,身上哪一處都遲鈍。 “我說了你可能也不信,我自己現在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這一切都好像是夢一樣。”陸橙喃喃道。 陳京遲不知道他是對現實還是對自己腦海里的想法感到懷疑,因此不置一詞。他對于現實的客觀是完全肯定的,即使發生這樣的奇異事件,他仍舊堅定于邏輯與理性的存在。他并不會感到輕飄飄的虛無,他們站在這里就是站在這里。 陳京遲看見陸橙那就證明陸橙正在這里。 “沒有關系。你隨便說。”他和陸橙在天橋中央站定,底下車輛川流不息。 “那我說了……”陸橙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扯書包帶子。他穿著藍白兩色的校服,是這個地方最好的高中,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地方。 “其實,我們是愛人關系。”陸橙飛快地說話,加上解釋,“就是我很愛你,你應該也愛我……我今年三十三歲,你三十四歲。我們結婚四年了,婚禮是在國外辦的,你給我的戒指是你自己做的,我每天都戴著。” 他看著現在空蕩蕩的無名指,嘆了一口氣,一鼓作氣繼續說,“我們還有一個兒子,他叫陳與橋,小名叫小真。” 陳京遲的表情沒有改變,他本來就不是情緒波動大的人,但陸橙和他在一起這么久,對他的心緒變化很敏感。別說三十歲的陳京遲更會藏匿情感,現在面對的不過是十七歲的陳京遲,陸橙輕易就能感受到對方的茫然。 愛人。孩子。陳京遲真沒想到。 比說他是外星生物還要離譜一點。 一口氣講完沒讓一切變得清晰,陸橙反而比陳京遲還要亂。他小聲補充說:“確實是我生的小真。” 他看著陳京遲的表情,知道這些東西實在太不可思議。如果在他高中的時候陳京遲來告訴他,他們以后會是情侶?陸橙仔細想了想,自己可能會高興到瘋吧…… 完全沒有可比性。 他感到沮喪,肩膀都聳了下去。 “果然只是一場夢吧……只要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就能醒了……” 陸橙看著地上車輛行駛道,天橋不算高也不矮,懸空看久了有些眩暈。他不再眺望遠處,而是趴在那兒側頭看陳京遲。 道路兩旁碩大的梧桐樹伸出枝干,蔥綠的葉子隨風擺動,春夏交際的風和煦爽朗,吹過來只讓人感到舒服。 如果要說,這也算是一場美夢。 陸橙撐著欄桿,一只腿攀上去。 “你干什么!”在他準備松手的時刻,陳京遲攬著他的腰將人抱了下來。 兩人重重摔倒在地,陳京遲墊在底下,沒讓陸橙磕到哪里。 陸橙從陳京遲身上爬下來,他們躺在路中間大喘氣,半天沒人起身。 樹干遮住半邊天,茂盛的樹葉像水蕩開,漣漪一樣落下。陸橙靠著十七歲陳京遲的肩膀大聲笑起來。 “你怎么老是救我啊?”他拿起飄落在自己胸口的巨大葉片,舉起來對著太陽看。正常情況下掉落的是枯萎的葉子才對,可是這片梧桐葉那么漂亮,纖細的紋路宛如血管,脈搏跳動著傳送生機。 “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人做那么危險的事。” 陸橙又笑起來。他說對不起,又說,“你當我在白日夢游吧。” “不要做白日夢。”陳京遲近乎冷漠地說,但聽他這樣說話,陸橙反而彎著眼睛笑,幾乎沒忍住想去親他的沖動,乖乖應了一聲好。 陳京遲對剛才自己那一瞬間心臟驟停的感受感到陌生。他在害怕。明明他都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居然在想如果拉不住他的話,他們就一起跳下去吧。 他平復了呼吸,握住陸橙的手把人拉起來。那片樹葉還握在他們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