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還是余沅先掛了電話，他單手抵著墻，一陣陣心悸感在他身體內傳來，遍布身體各處，深入骨髓的戰栗和慌亂。

    骨指深深凸起，泛白的深。

    余沅緊緊捏著胸口的衣服，雙腿一軟就順著墻根跌坐在地上。

    白灰蔓延在濃黑的衣角，往上是無盡的蒼白色。

    他緩了好久才回病房。

    打開門一看，病房里多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還不進來？”

    坐在那張陪護床上的人發話了，他放下了手里的課本，長手轉了幾下筆，握在手里抬頭看余沅。

    “安哥……”

    來人正是安題。

    他半歪著頭，側臉映在光影下，長睫毛下是一片小的暗影，黑色棒球服外套的袖子被卷到腕骨處，手內側的紋身像是刻在了他的骨骼里。

    “嗯。”安題換了個姿勢，留出位置，示意余沅坐下。

    “你怎么會來啊？”余沅有些緊張，他無措地捏著手下的衣服，又小心地撇了一眼不遠處在休息的余奶奶。

    安題也看到了他的小動作，覺得這里也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索性站起身“走吧，我們去外面。”

    余沅也跟著站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外沒多少人，單人間門外就更是空蕩蕩的，安題忍著想抽煙的癮，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似乎在等著余沅自己先交代了。

    一時之間，兩人無話。

    余沅先開了口“安哥，謝謝你來看我。”

    安題斜眼睨了他一眼，拿出手機給余沅看，上面有無數個他打給余沅的電話。

    而余沅一個都沒接。

    “你不接我電話，南序町走之前又讓我多照看你，我當然會懷疑了！”

    “對……對不起，我……”

    “好了。”安題也不想為難他，只好轉移話題“奶奶現在什么情況？”

    余沅低著頭不肯說話，死死地咬著下唇，好久才吐出幾個字。

    肝癌晚期。

    安題似乎也想到了這個結果，眉頭卻也忍不住皺起，他仰頭按了按眉心，苦惱極了。

    安題又問“你呢？”

    余沅：“心臟病。”

    安題終于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媽的，這都是什么破事？！”

    余沅縮了一下脖子，這是他第一次見如此盛怒的安題。

    “安哥，你能不能別告訴阿序他們。”

    安題有些意外“怎么？事到如今你覺得你能瞞得住？”

    聽到這話，余沅苦笑了一下，“瞞不住了也要瞞。我不能拖累了阿序，再說了，我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呢！”

    窗外的明媚陽光卻在十月天里顯得十分瑟索，余沅聽到自己的聲音伴著風吹得好遠，再沒了生息。

    回到病房的時候余奶奶已經醒了，她下了床，正站在鏡子前半撫著發白的頭發，混濁且堅定的眼神透過鏡子，余沅看到了她臉上的笑。

    “乖寶，陪奶奶回家吧。”

    余沅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頓時泫然淚下“奶奶，你還沒好呢，不能出院。”

    “回家。”

    余沅不肯動，安題站在他身后，余光撇到了余沅放在身側緊緊握著的手，青筋暴起。

    余奶奶的眼里似乎在沒什么比回家更堅定的了。

    那是她唯一的歸宿。

    他走到余沅身邊扶著他的肩頭，低聲勸了一句“余沅，聽奶奶的話。”

    許昌榮在醫院門口攔著了他們，余沅正扶著余奶奶坐進出租車里，他彎腰扒著車門朝余奶奶喊道“琇慈阿姨，你現在要住院，不能回去。”

    “小榮，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恨不恨阿姨？”余奶奶顯然是鐵了心要回去，她避而不談許昌榮的話，又撫了撫耳邊的頭發“阿姨在這里和你說個對不起。”

    “琇慈阿……”許昌榮還想說什么，余沅把他拉到一邊“許叔叔，就讓奶奶自己做決定吧。”

    許昌榮覺得他們胡鬧，又一把拉著余沅的胳膊，問他“那你呢？小沅，你別告訴我你也等死！”

    余沅笑了“當然不會，還請叔叔你保密，等……奶奶走后，我會來住院的。”

    許昌榮一時之間不想再說什么了，這才是余擇和白娉穗的兒子。

    余沅走了，帶著他的風走了。

    他們回了家，這三個月里，余沅陪著余奶奶去了很多地方。

    他們一起去了余沅父母初遇的那個公園，他們一起上的大學，也去了余沅母親小時候生活的孤兒院。

    那個孤兒院建在半山腰，車子停在了山腳下，余沅扶著余奶奶往山上走。

    余奶奶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思緒飛涌，竟開始和余沅絮絮叨叨起了往事。

    白娉穗被人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當時作為院長的白琇慈把她撿了回去。

    不久后，白琇慈便發現白娉穗和其他小朋友有些不一樣，她總是莫名其妙的心悸，心痛還會呼吸不暢，去了醫院后她才知道，白娉穗有遺傳性心臟病。

    一切都謎團也就都解開了，為什么看上去像正常人的白娉穗會被人遺棄。

    白琇慈帶她去了很多大醫院，也吃了很多藥，好在白娉穗足夠幸運，她真真正正地活下來了。

    不久之后，他的前夫帶著兒子來找她。

    因為前夫再婚，兒子被扔給了白琇慈。

    余擇第一次見白娉穗是在他們春游畫畫的那個半山公園。

    他見到了天使，也見到了他的上帝。

    白琇慈在知道他們要結婚時的消息，第一時間是震驚，可慢慢的她又開始理解了。

    因為那是上天注定的。

    “乖寶……”白琇慈伸手指著不遠處的那片白樺樹林，問他“你知道嗎？你出生的時候，你爸媽在這里種了一顆白樺樹，現在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了。你也長大了。”

    余沅順著余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里樹太多，他竟一時分不清是哪一個。

    “奶奶，是哪顆樹呢？”余沅走向了那片白樺樹林，他摸著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樹問“是這顆嗎？”

    余奶奶搖搖頭。

    余沅又伸手指著另外一顆“是那顆嗎？”

    余奶奶又搖搖頭。

    “那是這顆。”余沅踩下滑坡，一下子抱住了那顆樹干，仰著頭看著嘩嘩亂響的樹葉，瞇起了眼睛。

    余奶奶點了點頭。

    余沅最后找到了那顆屬于他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