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乍暖還寒時候,細雨綿密地扎入泥中,天空泛起了一層水汽。 云靄籠罩著遠山,而山腳下溪流前的一間茅草屋,一位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在院子里練著劍,琉璃色的眼眸冰冷,墨色的長發束起用一根簪子一條發帶簡單固定,臉上身上流淌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珠。 他不知在這雨幕里練了多久,不知年月,亦不知時日。 蘇瀾三歲習文,四歲習武,從詩書禮樂到琴棋書畫,亦或是騎射權謀,兵法武功。 每日寅時起床,起初只覺得痛苦萬分,不知學這些是為了什么,可到了如今已經不需要師父來責罰敦促。 明明是個十歲不到的孩童,心智卻比尋常人要成熟穩重上許多。 自蘇瀾記事起,他便只有師父,尋常小孩在父母懷里的時候,他便已經會習文寫字,但師父于他而言,并不算多重要的人。 他養大了自己是不錯,可他養著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到后來蘇瀾才算是知曉。蘇瀾并不知師父的姓名,只知師父便是師父。 每每蘇瀾懈怠功課,便會得到各種各樣的懲罰,有時候是餓肚子,有時候是挨打,有時候是罰跪…… 蘇瀾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卻不知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這樣努力做到盡善盡美,無所不能,是為了什么? 食不果腹的蘇瀾學這些東西又是為了什么? 卻在一年前的時候,蘇瀾找到了目標, “你不是想知道我讓你學這些是為了什么嗎?跟我走。”師父給他戴上了面具,不知從哪里牽來了一匹馬,帶著人離開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來到了長安。 長安街市上人群攢動,商販客商,來往行人,王公貴族,好不熱鬧。 從未見過世面的蘇瀾險先看花了眼,他們的吃穿住行都是蘇瀾無法想象和企及的地步。 破天荒的,師父帶著他玩了一天, 蘇瀾問他:“師父,我為什么要戴著面具啊?” 師父表情冷淡,只是說:“等會你就知道了。” 這一日,蘇瀾吃了自己從前從未吃過的,玩了自己之前從未玩過的,他第一次這樣放松,偶爾看著別人的孩子牽著爹娘鬧著要糖葫蘆,原來這才是普通人的生活,不止一次地心生羨慕。 偶爾他也問起師父自己的爹娘呢? 師父不會答他,只是說:以后你便知道了。 以后是多久的以后?年幼的蘇瀾總是懷揣著希望,或許他也該是有爹娘的,或許有一天,他就能和爹娘團聚了,或許那時候,他也可以向爹娘撒嬌要糖葫蘆。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到了今時今日,可現實往往要比想的殘酷許多,師傅帶著他進了皇宮, 滿宮的紅墻黃瓦足以讓蘇瀾瞠目結舌,蘇瀾瞪大了眼睛不敢說話,因為他們是偷偷溜進來的。 宮中來往的宮婢內侍,被前呼后擁的王子皇孫,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 夜里亮起的盞盞宮燈,昏黃的光將整個皇城照的透亮,是人間最風流不過的去處,這整個長安,都是天下文人仕子想要作為的地方。 蘇瀾也心向往之,卻不敢在這個時候問師父帶他來的用意,只默默地看著來往行人,直至看見了一位約莫和自己同歲的孩童: 紅色織金的衣袍,長發用金色的發冠和瑪瑙的簪子束起,腰帶上是繁復精致的紋樣,腰間掛著香囊玉佩以及各種飾物。 前呼后擁的陣仗可以斷定是一個被千寵萬愛著的王子。 這卻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遠處的這個人,同自己長得一樣,蘇瀾心緒萬分復雜,他有許多想問的卻無從說出口。 一般長相的人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蘇瀾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他死死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眼睛卻一直盯著那位同自己一般無二的人直至人遠去,心中依舊翻涌著無數的想法和情緒,直至師父將他帶離了宮門還是無法回過神來。 “清醒一些了嗎?”師父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棉絮傳進了蘇瀾的耳中,聽不太真切,而接下來的言語,卻像是冰棱鑿入雪中,劍氣穿透衣服的裂帛聲一般讓人覺得冰冷而清晰,他說,“你可聽說過,雙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還? 你是被放棄的那個。” 師父的字字句句鑿刻在了蘇瀾的心上,只覺得鈍痛讓人壓抑地有些喘不過氣來,蘇瀾的四肢發涼,原來他一直憧憬的爹娘,期盼的兄弟姐妹竟然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而他是被放棄的那個。 原先的希冀一點點地墜入深淵不可追尋,蘇瀾既是想哭又是想笑,既如此,為何不殺了自己,也好一了百了,既然活著,又為何讓自己知曉這些? 那般痛苦錐心。 “為什么放棄的是你呢?明明是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出身,一母同胞,為什么偏偏是你?你也可以是被人前呼后擁的皇子不是嗎? 那年,淑妃娘娘有孕,世人皆知她生了九皇子而晉升為貴妃,實際上那晚生的卻是雙生子,淑妃娘娘買通了產房中的所有人,讓內侍將你帶出去偷偷處理掉,對外只說生了個小皇子。 只因為那時候你看起來比另一位要弱上一些。”師父字字句句將蘇瀾想說的,將蘇瀾疑惑的都說了出來。 清冷的月光映在人的身上,蘇瀾只覺得四肢冰涼,而師父還在說著:“畢竟也只是個剛出世的孩子,內侍于心不忍便將你托付給了我,才有了今時今日的你。”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親生母親都可以為了自身利益而舍棄掉一個孩子,既如此,師父又怎么這樣好心教自己這樣多。 有這般才學的師父,確定只是內侍的簡單托付嗎?蘇瀾思索著這一切,如果不是,又是誰想動淑妃和九皇子的利益,讓自己活下來呢? 情緒漸漸地被理智打敗,那雙琉璃色的眼眸又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為什么他在皇宮中錦衣玉食,你在宮外受苦受難?阿瀾,你想將這一切都拿回來嗎?”師父問他。 他們將人撫養長大,唯一低估的或許是一個幾歲孩童的心思,蘇瀾當然想拿回來,但他卻不愿意成為這些人手中的刀刃。 肯花這樣多的時間去布局的,他們想要的或許是蘇瀾此刻無法想象的。 “彼可取而代之。”蘇瀾抬眼看向了師父,語調堅定地告訴他。 師父眼底有一絲欣慰,還有一絲旁的令蘇瀾覺得不舒服,可如今他只能依賴眼前的人。 取而代之卻不是說說那樣簡單,要潛入宮中不動聲色地偷天換日且不被人察覺,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當做蘇溫,以他的身份在世上過完一生,蘇瀾想,自己是真的愿意并且向往這樣做嗎? 他不甘,想取而代之,卻更想在這世上有一個身份,哪怕是比蘇溫低上許多的身份。 之后的日子里, 除卻每日必須要練的,師父還帶了一些字畫來讓自己臨摹,說這是九皇子的字跡,甚至還將九皇子的習慣和喜好告訴了自己,讓自己刻意照著他的來。 他們是真的想自己取而代之的,這樣“九皇子”就是他們的人。 在描摹蘇溫的字跡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過,蘇溫是一個怎樣的人?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擁有自己所沒有的,一手字也寫的很好看,這樣的人,如果沒有自己以后會一生富貴甚至登上皇位嗎? 蘇瀾不清楚,假以時日取而代之如若不成,死的便只有自己,他們之間難道只能活一個嗎? 從蘇瀾知道別人給他的真相到許久以后他都在想,生在帝王家,他們之間是不是非得你死我活。 兩者之間的不公是蘇瀾想取代他的動力,可他也并不想讓人真的去死,自己比他差在哪里,都是襁褓中的稚兒,為什么自己是被放棄的那個? 蘇瀾得不計代價地爬上去,爬上去然后呢? 告訴他們:你們的選擇或許是錯了。 彼時蘇瀾沒想要得太多,只是想被人看見而已,想證明自己而已,之后年歲漸長才覺,他根本不需要向這些毫不相干的人證明什么。 取而代之這件事,便是蘇瀾這些時日來的目標,他在雨幕里舞劍,一滴雨水從眼角劃過,只覺得有幾分生澀,眼睛有幾分酸漲,眼淚想要從眼里流出終究是沒能憋住。 男兒流血不流淚,但如果他在雨中的話,旁人也不會覺察他流過淚。 這天的師父燒了一浴桶的溫熱的水為自己沐浴,他說:“我沒什么能夠教你的了。” 蘇瀾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師父,為自己沐浴,為自己下廚炒了許多的菜色,二人相擁而眠。 第二日依舊起了個大早,同樣早起的還有師父,師父說帶你去一個地方,二人星月兼程,師父卻不發一言。 他將自己丟進了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個足以讓蘇溫日日夢魘的地方,在那里有許多同伴,同時那里也是個巨大的養蠱地。 蘇瀾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只知每日為了不被殺,只有殺人。 曾經他以為師父會來接他的,他將師父當作了救命稻草,可后來蘇瀾發覺,他只是又一次地被拋棄了。 窗外的月光折鏡,可就是這一年中大多數時候都能見的月光也會有許多看不見的時候,眾生皆為弈子,他不過是被放棄的那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