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孫騫看上去傷得嚴重，好在都是皮外傷，醫生看了看片子，確定沒什么大問題，給人簡單包扎了一下，又開了活血化瘀的藥，便把人打發出去了。彼時，診室里竟然一個“家屬”都沒有。

    診室門口站著遲夜。他背靠著墻，一條腿微微曲起，全靠另一條腿支撐著身體的重量。精心熨燙過的外套被抓在另一側的手里，變得皺皺巴巴的，襯得他低垂著的頭更加頹喪。仔細看，還能看到他緊抿的薄唇，和被劉海陰影遮住的半邊臉上那道淺淡的巴掌印。

    敢給遲夜的臉上色的，從他出生那時開始算，這三十多年來，也只有躲進洗手間不出來的那個人了。

    孫騫出來的時候，只瞧見了遲夜，即使隱約知道這人身份不一般，可任誰也很難對一個剛剛才不分青紅皂白打了自己一拳的人有什么敬畏之心。即便醫院的生意一直還不錯，深更半夜的，走廊里也沒什么人了。遲夜頭也不抬，仿佛沒看見孫騫直挺挺地站他面前似的，靜止成了雕塑。

    偏偏孫騫也是個虎的，裝模作樣地抖了抖手里大大小小的單子，語氣里的漫不經心有諸多破綻：“我知道我男朋友很優秀，但他是我的人……呃！”

    遲夜甩了甩拳頭，隨手把外套扔在一邊，一手攥著孫騫的衣領，一手握拳狠狠地朝著他臉上掄去。孫騫沒防備地被打倒在地，手里沒拿住的單子飄散四處，整個人甚至來不及反應，身上就被一下重過一下的拳頭砸得失了力氣。

    “唔……殷……啊！”

    什么叫墳頭蹦迪？就是孫騫一個文弱書生非要在練家子出身的遲夜面前把殷默說成是“自己的人”。

    夜里的醫院走廊安靜得很，殷默關上洗手間水龍頭后，一陣陣奇怪的聲音掙破水流聲，傳進了他耳朵里。即便再不想面對，他也不得不開門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按理說，他是應該陪著孫騫的，只是遲夜跟在他身后寸步不離，弄得他心浮氣躁。

    他根本沒做好和遲夜見面的準備。

    原本，他想在窗邊吹吹風，冷靜思考一下，下一步該怎么走。他不想見到遲夜，那就只能離開，可他同樣也很喜歡津城，再者說，在遲夜眼皮子底下編造一個新身份，悄無聲息地離開，即便有唐笑幫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滿腔愁緒的時候，殷默突然感覺到了身后傳來遲夜的氣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猛地轉身，在見到什么東西的時候狠狠地抬手揮開了。

    “啪”的一聲，殷默的手不僅揮開了遲夜的外套，更是扇在了遲夜的臉上。

    死一般的寂靜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遲夜緩緩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撿了起來，撲打了幾下并不存在的灰塵，輕聲道：“天涼了，換個地方。”隨即，離開了殷默身邊。

    殷默正是在這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中匆匆走進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幾捧涼水，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才略微平靜了些許，亂麻般的思緒開始緩緩轉動。

    好不容易，殷默覺得自己已經積攢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遲夜，去和他“談判”，就看到才被送進診室的孫騫，又被遲夜摔在地上一頓猛揍。

    就像是被大力搖晃的可樂瓶，剛消了點氣，又被人扔進滾筒洗衣機，開啟了最高檔。

    殷默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么一點時間里，他們又打了起來。

    當然，他是絕對想不到，孫騫會這么“初生牛犢不怕虎”地挑釁遲夜，還是用遲夜在心尖尖上放了二十年的人挑釁。如果他再晚來一會兒，估計孫騫就不只是鼻青臉腫、再斷幾根骨頭那么簡單了。

    于是，孫騫華麗麗地住院了，并且在遲夜的安排下，住進了最好的病房，請了最貴的護工，上了最好的藥。只有一點，殷默被拒絕進病房里探望。

    殷默去過一次孫騫的病房，被遲夜雇傭的護工攔在了門口。那人客氣得很，殷默卻從中聽出了“沒經過遲夜先生的允許，您不能進去”的意思。他自覺沒必要為難一個護工，也不想因為這種事去找遲夜，便再也沒進過那個樓層。

    只是，他見不到孫騫，便也不肯見遲夜。

    這醫院原本就是個普通醫院，院長深夜里被值班醫生一個電話吵醒，弄清楚鬧事的是誰之后，慌忙換好衣服趕往醫院，又騰出了自己的休息室給遲夜用。遲夜陰沉著臉，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一個手肘搭在沙發扶手上，修長的手指垂落一旁，另一只手緩緩摩挲著手背上那道殷默拉架時不小心用指甲劃出的血檁子。

    而罪魁禍首呢，在分開兩個人之后，一言不發地把自己鎖在了衛生間里，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仍舊沒有要出來的跡象。除了一開始遲夜去敲過門，院長也“放下身段”地去請過殷默這尊大佛，無奈，殷默固執起來，就連遲夜在沒有強制手段的情況下也無可奈何，更別提院長這種“閑雜人等”了。

    休息室里的遲夜強壓著情緒，試圖通過手背上的疼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只是愈發加快的頻率暴露了他的真實狀態。院長在旁邊站著，戰戰兢兢地看著遲夜的動作。

    其實，遲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兩個人格在打架，一會兒是風度翩翩滿心算計的惡鬼，一會兒是滿臉猙獰笨拙魯莽的困獸，連rou體和靈魂都在撕扯，以至于心尖尖上的那個人也被牽連，遍體鱗傷。

    他以前認為自己已經能夠控制好情緒了。

    在殷默離開后的那幾年，他一直配合寇祁的治療，按時吃藥，不間斷地進行心理疏導，就連佟沅江都覺得他性格變了。正因如此，他才敢和殷默同處一個環境中，即便這之間還隔著幾十米和一層玻璃。

    可是今天晚上，他才知道，他一直都沒有變過。

    看到殷默和別人有肢體接觸，不曾消失過的占有欲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吞沒了他的理智，忘記不要出現在殷默面前的自我禁錮，以最惹他厭煩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尤其是聽到那個人的挑釁，哪怕理智在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就告訴他，不是真的，可那點理智在一閃念見便尋不見蹤跡，他仍控制不住自己地揮起了拳頭。

    遲夜想，再也不可能了。

    他再也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和殷默重新開始了。

    這個人，就應該是他的。

    如果放手意味著看心愛的東西投入別人的懷抱，那么他會選擇把珍寶放進玻璃罩中珍藏在古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