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年往事/皇位之爭沒有親情,可他望著小湫兒終究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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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行止坐在屋內,隨手翻閱著手里的書,他穿著一件繡了金紋的龍袍,寬松的袖擺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而晃動著,一雙狹長的眸子微垂,眉宇之間滿是沉靜與嚴肅。 男人抬起頭,時不時的瞥過一旁燃著的香。 一柱香都快燒到了底,偏殿中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曹仁禮恭敬的敲了敲門,走進來之后,沉聲說道:“稟陛下,太子殿下說他還需要三日的時間。” “這么久?” 燕行止的手掌猛地一合,手中的書冊啪嗒一聲掉在了地面上,書頁散開。 燕行止皺緊了眉頭,臉色難看得可怕,身上帶著久經殺伐的血腥之氣,冰冷的眸光仿若寒刃,看得曹仁禮渾身的汗毛都豎立了起來,他慌張地低下了頭。 “三天?” 燕行止冷哼一聲,那凌厲的目光愣是讓曹仁禮一個字都沒敢說出聲,他把口中想要勸陛下早些休息的話硬生生的吞咽回喉嚨里,雙腿也有些發軟的僵直在了原地,最終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陛下斂了衣袖,邁步進了偏殿,想要同危險的小公子共處一室。 偏殿之中,昏黃的燭火幽幽燃燒著,雨點噼里啪啦的落在窗欞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濺起了點點的灰塵。 室內卻是一陣靜謐。 “呼.......呼......” 平緩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燕行止微微蹙起眉,掃視過偏殿,然后就在案牘前,看到了一個腦袋都快埋進書里的青年。 燕行止:“........” 燕湫似乎睡得很熟,呼吸平穩,一張白皙的臉蛋此刻被炭火溫暖的溫度烘烤得紅撲撲的,看上去就像是熟透的蘋果一般,嘴角還掛著一絲淺淺的笑,當真是歲月靜好。 燕行止:“.........” 燕行止的目光挪向了燕湫手里攥著的書封上,只見是本記載著治國之策的書籍,還沒等男人露出欣慰的笑,下一眼就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本書青年是反著拿的,也就是說純粹只是拿在手里裝裝樣子,根本就沒有仔細看。 男人唇角的笑收了起來,抿緊著唇,目光落在那散落一地的棋子上。 黑白相間的棋子被睡著的青年用袖子拂到了地上,而且還嫌棋盤太硬,竟然還從偏殿可供休息的床榻之上拿來了一個軟枕壓在棋盤上枕著。 當真是半點都不肯虧待自己。 燕行止感覺自己的血壓一度升得有些高,太陽xue的位置鼓鼓的凸著青筋,男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燕湫迷迷糊糊的抬起頭,朦朧之中見是父皇,瞌睡瞬間就嚇醒了。 其實對于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父皇,燕湫對他一直帶著一種本能的畏懼,這個恐懼似乎是深藏于骨髓之間,與燕行止本人無關,燕湫所恐懼的,更多的是皇帝的身份。 這或許和他那段想不起的記憶有關。 所以當他視野中出現這一抹黃時,半夢半醒間的青年下意識的跪倒在地,聲音都帶著恐懼的輕顫,“兒臣叩見父皇。” 燕行止一直望著燕湫,在看到這一幕后,他的眉宇間不受控制的浮現出一層陰翳之色,隨即深呼吸了一口,重新舒展開眉頭,伸出手臂扶起跪坐在地上的青年,語氣責備又隱含著心疼的說道。 “起來吧,無人時就不用跪朕了。” 燕湫剛才跪下得措不及防,動作幅度也大了些,連帶著碰到了案牘上擺著的茶壺,那上好的紫檀壺“啪——”的一聲碎了。 正好碎在了燕湫的腳邊,但那飛起的碎屑幸運的避開了青年,燕湫沒有受傷,只有腿被桌子角磕了一下的疼。 這一下疼也讓他的瞌睡徹底清醒了。 “咚咚咚。” 門外忽然傳來曹仁禮焦急的敲門聲,“陛下,太子殿下,需要老奴進來伺候嗎?” “進來吧。” 燕行止說完,便收回手臂,轉過身,往椅子上一坐,閉上了眼睛養神。 唯一的椅子被父皇坐了,燕湫只能站在一旁。 曹仁禮聽到燕行止的聲音,這才放輕了步伐,推開了房門走進了偏殿之中。 一推開房門,入目便是滿地的碎片。 曹仁禮小心翼翼的抬起眸,見兩人一坐一站,坐著的沉穩,站著的溫和,看起來倒是相處融洽,沒有他想象中的劍拔弩張。 “老奴給地上收拾一下。” 曹仁禮說著,然后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放在手中的托盤之中,準備離開的時候,他頓了一頓,停下腳步,問道。 "陛下,已經快牟時了,需要老奴將膳食端來嗎?" "不必了,朕一會兒再吃.....” “咕嚕——” 是一聲肚子叫的聲音響起。 燕行止說了一半的話一頓,側過目光,見面色漲得通紅羞恥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燕湫,改口道。 “端來吧,早晨做些清淡的,朕也吃一些。” 曹仁禮點了點頭,然后躬身退了出去,臨出門前還有些不太放心,但最后還是替兩人掩好了房門,退到了門外。 一直守在門外的太監見曹仁禮走了出來,立馬迎上前問道:“曹公公,陛下和太子殿下可還在里面?” 曹仁禮心事重重的點了下頭,吩咐道:“你們繼續守在這兒,一有風吹草動必需立刻進去。” 殿內,燕行止輕輕笑了笑:“看來湫兒確實睡夠了,肚子都餓了?” 其實只睡了兩個小時還是有點困...... 只是燕湫想雖然是這么想,但說自然是不敢這么說的。 燕湫清了清嗓子,絞盡腦汁的思考了一會兒,最后給出了一個還算得體的回答。 “兒臣在晚宴上喝了些酒,所以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兒有些餓了。” 卻見燕行止笑著搖了搖頭,唇角那薄涼的弧度看得燕湫一陣泛慫。 男人溫聲道:“朕只問湫兒睡夠了嗎?” 燕湫小心觀察著父皇的表情,然后輕輕的點了點頭。 燕行止滿意的抬起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那些棋子:“那就繼續解吧。” “….....?” 聞言,燕湫著實呆愣了一會兒,心底甚至生出了一股不可置信的情緒。 所以?!他的父皇這么晚不睡覺就是為了督促他.....? 燕湫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委屈,不至于吧....以前太傅教導他的時候,都不帶這樣嚴格的。 他想睡覺......。 “有問題?”燕行止看起來心情極好,從正殿都偏殿,這短短幾步的距離走過之后,心情和心境都變得大為不同。 燕湫看著父皇唇畔若有若無的溫笑,喉結滾動著咽了咽,到底沒敢說出反駁的話來,最后側面說道。 “父皇.....兒臣擔心您的傷。” 燕行止不由得掀起眼簾,望著青年不似作偽的擔憂表情,難得默聲了一會兒,半晌之后,失笑道。 “湫兒可真是......” 燕行止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補充完整的說道:“湫兒可真是個小混蛋,是不是覺得朕舍不得罰你?” “???”燕湫一臉迷茫,但是一聽“罰”這個字,更是反射性的腿軟,背疼,手心疼,屁股疼。 他被貶謫至北疆前,可沒少挨父皇的罰.....輕責手心,重的時候,便是下達廢除太子的召令之前,整整兩百下廷仗。 燕湫當即脊背挺直板板正正的站穩,很明顯,父皇此時提到罰這個詞,就是想要側面敲打警告他,要他行事“聽話”一些。 燕行止并沒有察覺到燕湫心里彎彎繞繞的想法,但他對青年乖巧的模樣卻是非常滿意。 男人的記性極好,他輕而易舉的就將凌亂的棋子復原到棋盤上原本的位置,在燕湫硬著頭皮故意下錯一步時,還出聲指點道。 “湫兒,莫急。”燕行止抬起手,溫熱的掌心覆蓋在青年搭在書案的左手手背上,語調輕而緩,竟是在溫和的哄著,"慢慢來,不會輸的。" 燕湫的身子一僵,突然生出一種怪異感,這親近的觸碰也讓他不適應極了,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語氣恭敬的說道。 "是,兒臣謹遵父皇之命,一定不會讓父皇失望的。" “嗯。”燕行止輕輕應了聲,神色如常。 燕湫悄悄舒了一口氣,將剛剛走錯的那一顆黑棋拿了回來,重新觀察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的布局,簡單思考后,落在了另一處。 雖然不算是一步好棋,但也算中規中矩。 這次,男人沒有阻止,而是靜靜的望著棋盤。 片刻后,燕湫再次落下一枚黑棋,緊接著又連落幾子,燕行止一直等到第二十枚棋子落下,方才出聲阻攔道:“不必再繼續了。” “啊?”燕湫不明所以的抬起頭,望向自己的父皇,疑惑的問道,“為什么?” “你走得太急了。”燕行止的聲音有些低沉,像是被歲月熏染,染出了萬籟沉寂后的沙啞,男人一字一頓輕聲說道,“應當徐徐圖之。” 燕湫一愣。 他的父皇...... 似乎話中有話。 —————— 曹仁禮及時提著食盒從御膳房趕回來時,看到燕行止正負手站在雨中。 “陛下,怎么也不打把傘?” 曹仁禮快步上前,接過一旁戰戰兢兢的小太監手里的油紙傘,然后誠惶誠恐的將男人與雨幕分開,“陛下,一月天寒,莫要著涼了。” 燕行止沒有搭話,步子已經邁了出去,細密的雨絲潤濕了發梢,就連衣角也被淋濕。 “陛下.....?” 曹仁禮拿著傘,疑惑的被陛下甩在了身后,他把食盒交給身邊的小太監囑咐給太子送進去了,然后急忙加快了腳步追趕上男人。 曹仁禮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可是心情不好了?” 一個人淋著雨,也不說話,曹仁禮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陛下這般任性的模樣了。 燕行止腳步微頓,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回頭,一路來到了皇城的城墻邊上,然后邁開腿,拾階而上。 漫天的雨水落在他的肩頭,順著肩膀流淌而下,最后又順著衣袍滑落下去,濕了大半的衣衫的長袖。 男人每走一步,都是踩著雨滴落下的水花走上去的,如同在走一條孤獨的路,不過如今這條路不僅只有他一人,身后還跟著一臉擔憂的曹仁禮。 "陛下,天氣越來越冷了,您注意身子,別太勞累,您的身子現在可不比往日......" 曹仁禮跟在男人的身后,一句一句的念叨著,又絮絮叨叨的勸解道:“如果您真的舍不得小公子......” 曹仁禮停頓了下,似乎在斟酌著該用什么措辭,燕行止聽到他這句話,停下了腳步,低垂著目光望向遠處的雨幕。 "如果您真的舍不得小公子,可以將他留在宮里。老奴不是說想關著他,但這也是為了小公子好.....陛下您也知道,他三年前做了不少荒唐事,有不少人對他恨之入骨......想要殺了他。” 曹仁禮一鼓作氣,終于把憋了許久的話講了出來,但他還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身邊男人的表情,可惜天色太暗,終究是什么也看不清。 燕行止靜默了許久,才緩緩說道:"朕心中自有主張。" 他并未再繼續說下去。 但是話里的意思,卻已經是相當明顯了。 曹仁禮是個聰明人,陛下的態度很明顯,但如今朝中的局勢,好不容易才平穩了下來,燕湫的存在,對陛下來說,是一個威脅,甚至還是一種隱患。 這個時候,陛下卻不希望燕湫死,連軟禁起來都不愿意去考慮。 “三年了.......”燕行止低聲開口,目光似是穿透了時間與空間,俯瞰到當年從這處宮門緩緩駛離的一輛馬車。 “湫兒離開的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樣下著小雨,朕就站在這里,遠遠的望著他。” 他不能讓他的湫兒死,那么,就只能想盡一切辦法,把他保護起來。 雨越下越大。 雨水不斷沖刷著地面,濺起無數的水珠,在地面形成一道道的漣漪。 “那天的情況,朕不敢回憶......"燕行止輕輕嘆息一聲,目光深邃,“湫兒說他是被冤枉的,朕從心里是想要信他的,但是你知道......鐵證如山,就連朕也擋不住那些口筆誅伐。” “陛下,老奴明白您的意思......”曹仁禮低垂著頭,聲音帶著壓抑的低沉。 燕行止苦笑的揉了揉眉心,潤脆的雨珠沾在眼尾上,像極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痣。 “他一定恨極了我.......”燕行止的語氣很是疲憊,"方才朕看著湫兒下棋,原本想教他明白徐徐圖之,后來,朕發現他早有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破而后立。”燕行止緩緩說著,唇角那一抹苦澀讓曹仁禮都看得心疼極了,“朕當年是不是決定下得太快了,光憑一面之詞就輕易定了他的罪,朕年少繼位,也做過不少錯事,唯獨這件事是最讓朕痛苦的......" “老奴明白,老奴明白,陛下。”曹仁禮連連點頭,生怕驚動了男人,語氣也帶著小心翼翼,“陛下,我先扶您回去吧,算老奴求您了,別再淋雨了,您還受著傷.......” "雨......" 燕行止微微仰頭,伸出手掌遮擋,接連不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冰涼涼的。 ——這無休止的、漫無邊際的雨啊。 ——如今,他便要徒手遮風雨。 男人的目光望向遠處,目光悠遠,“說起來湫兒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一場瓢潑大雨。” ** 樞寧四十年。 皇城,梧桐宮。 天剛蒙蒙亮,國子監已經聚集了前來上課的世家公子們。京兆尹家的小郎君坐在圓凳上,手中捧著茶盞,太傅在前頭講課,他就在底下時不時的偷抿一口。 燕行止斜覷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繼續板正坐著。 裴盡城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他喝完了茶之后也沒別得事干,就側過頭眼巴巴的盯著太子直瞧。 “殿下,這茶真的很好喝。” “殿下,聽說皇后娘娘懷孕了,你要成為沒人要的孩子了。” 燕行止終于動了,他側過目光,淡漠的瞥了一眼身側喋喋不休的少年。 “你不會怪我多嘴吧。”裴盡城觍著臉靠近,迎著對方冰冷的目光,絲毫沒有被嚇住,反而八卦的說道,“蒼月國的太子之位歷朝都是立嫡立長,嫡在先長在后,皇后娘娘嫁給陛下三年,一直無所出,這位子才落在了皇長子,也就是你的頭上,但現在皇后懷孕了,若是個小公主還好,要是生了小皇子......” 裴盡城故意沒說完,想要激起燕行止的反應,可惜那冷冰冰的少年一如既往的冷淡。 “太子之位父皇自有決斷。” 正好下課了,燕行止說完便站起身,也不理會那些上前要想同他攀談的世家公子,徑直往外走去。 燕行止沒有如以往那般直接回梧桐宮,而是漫無目的的沿著宮道往前走。 他的心確實亂了。 如今正是三月,桃花開得正好,燕行止雖然走到了御花園中,卻沒有絲毫欣賞的興趣。 他的母妃身份低微,他從四歲起,就被養在了皇后宮中。 對于母妃的記憶,只剩下那雙溫柔撫摸自己腦袋的手掌,以及那幾句教誨。 要好好聽皇后的話,做事也要謹言慎行不能惹惱了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和她保持距離,以后最親近的母親只能是皇后。 “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早產了!” 有宮女慌慌張張的跑來稟報,燕行止腳下一頓,猛地轉身看著那些宮女,"早產了?" 卻見宮女越過自己往前跑去,然后跪倒在皇帝面前。 燕行止一愣,這才看到不遠處的明黃身影,他身邊還依偎著一抹粉色的身影。 原來父皇今日也在御花園中。 "皇后娘娘早產了,如今昏迷不醒。"那名宮女哭著說道,"奴婢們已經趕緊請了太醫過去,可太醫還沒有趕到,奴婢等人就急忙回來通報皇上,皇上,您快過去看看吧!" “閉嘴,吵吵鬧鬧的。”威嚴的聲音響起,皇帝一臉不耐煩的揮手催趕道,“告訴朕有何用,朕能替她接生?” 那名宮女頓時閉上了嘴巴,只剩下紅通通的眼眶,似是要落下淚來,"可是皇上,娘娘一直在喊您......" 燕云歸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他身側站著的女子嬌笑一聲,伸手挽住皇帝的胳膊,轉頭對那名小宮女說道:"陛下現在正忙著商議國事,怕是沒空見皇后了。” 那名宮女聽后,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哽咽道:"皇上,娘娘一直念叨著您,她還在喊您,奴婢知道陛下國事煩忙,可是娘娘也需要您......." "夠了!朕說了沒空。"燕云歸怒喝了一聲,打斷了那名宮女的話,"滾!都滾出去!" 那名宮女被吼得瑟縮了一下,低著頭快步跑離了御花園。 燕行止站在一旁,看到這一幕,心里一陣發涼。 "父皇,您......"他忍不住出聲請求道,"父皇,您去看看母后吧。" “哦?太子也在。”皇帝聽罷,轉過頭,淡漠的掃視了他一眼。 那冷漠的目光讓燕行止的心臟微微一顫。 "朕沒空,你母后的身體,你也不必cao心。"燕云歸懶洋洋的說道,"正好,你母妃也在,過來一起瞧她跳舞。” “阿行。”女子親切的喚了一聲,唇角勾著嫵媚的笑,她穿著一襲粉色長裙,外披薄紗,烏黑秀麗的青絲梳著高髻,上面插滿了金釵玉簪,耳垂上戴著白玉雕琢的耳墜,手腕上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珍寶首飾,襯得她光鮮亮麗。 燕行止已經無法從她身上看到記憶中那只著素衣,笑得溫柔恬靜的母妃影子。 這樣的她,讓他感覺陌生,甚至有些畏懼。 "父皇,母妃。"燕行止恭敬的開口說道,“兒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 說完,他躬身行了一個禮,然后便快速的離開了御花園。 燕行止一路疾行,來到了梧桐宮。 他沒有進入內殿,而是站在殿外,看著步伐匆匆的太醫和宮女們進進出出,他們都面露著焦急之色,神情惶恐。 燕行止拉過其中一個太醫的胳膊,焦急問道:“母后怎么樣了。” 那名太醫勉強的笑了笑,安慰道:“太子殿下不必過于擔憂,娘娘沒有大礙。” “什么叫沒有大礙?”燕行止瞪大了眼睛,望著宮女端出來的一盆盆沾滿了血跡的水,“都流了那么多血了還叫沒有大礙?” 太醫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太子殿下,娘娘腹中胎兒只是早產了,只要將血止住,很快就會穩妥下來,殿下不必過于擔憂。” 這名太醫雖然有著為醫者的最為基礎的憐憫之心,但態度卻多少有些輕慢,畢竟宮中誰人都知道,皇后雖然尊貴,卻不得圣心。 他回答完太子的話后,便被另一名太醫招呼過去討論。 很快,這處空地就只剩下燕行止一人。 方才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這會兒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來。 分明是潤物細無聲的三月春雨,雨滴落在面頰上卻是無端生出了冷意。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陰沉了下來,風卷殘云的狂風吹拂著樹葉沙沙作響,發出一種凄厲而刺耳的叫聲,讓燕行止的心中也升騰起幾分恐慌。 甚至有了一分錯覺,那緊緊闔著的宮門,似乎再也不會打開了。 燕行止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水。 好在,錯覺終究只是錯覺。 隨著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聲,一位奶媽從宮殿里走了出來,看到殿外站著的太子,一愣,然后彎下腰恭敬的對燕行止說道:“太子殿下,恭喜您了。” “恭喜?什么意思?母后的身子還好嗎?”燕行止問道。 “現在母子平安,娘娘生得是個小皇子,恭喜太子殿下添了一個弟弟。” 燕行止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雖然身為太子從小就被教導要喜形不與色,但畢竟尚且年幼,還做不到這個。 少年雖然沒有把“不高興”三個字寫在臉上,但微微蹙起的眉尖訴說的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 奶媽有些惶恐的小心翼翼低下頭:“殿下不開心嗎?” 燕行止勉強的笑了笑,“怎么會。” 說完便掩飾的輕咳了兩聲,然后快步走向殿內,腳步聲中夾雜著一句“孤去看看母后。” 富麗堂皇的梧桐宮內,擺滿了上好的金銀玉飾。 冰冷的死物裝飾著這座宮殿,清冷的讓走進來的人都變得不安起來。 民間有三人成虎這一說法。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自從皇后懷孕以來,他已經聽過了太多太多的閑言碎語。 有關自己的,有關皇后的,有關未出生的皇嗣的。 他聽到最多的,諸如—— “你又不是皇后的親生子嗣,她憑什么對你好啊。” ——“母后沒有苛待過我.....” “如果生了弟弟,皇后肯定會更喜愛他,畢竟他們才是有血緣關系的母子,你只是個外來者!” ——“母后對我說過,她會一視同仁的.....” “以后屬于你的東西全都要給弟弟,你就是個小宮女生的孩子,等以后皇后的子嗣被立為太子后,你就要和你母妃回那個小破院子住了。” ——“那個院子其實不破......” 只是在那么多流言蜚語面前,屬于少年弱弱的反駁聲,聽起來也變得微不足道,最終淹沒于那些惡意的揣測之中。 甚至連少年自己都產生了懷疑。 或許大人們說得才是對的。 “是阿行嗎?”一道虛弱的女聲從內殿里傳來,燕行止抬起頭,隔著床榻的層層幔紗看到了影影綽綽的影子。 那里躺著的是蒼月國最尊貴的女人,燕帝的皇后。 燕行止連忙放緩了腳步走進內室,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柔聲問道:"母后感覺怎么樣了?" 她是一名美貌溫婉的女人,身材婀娜多姿,尤其是那雙丹鳳眼,更是勾魂奪魄。 可即便是這樣美艷的容貌,依舊沒有捕獲皇帝的心。 重重深宮讓她的眼窩泛了疲憊的暗色,那雙纖白的手腕也瘦削的過分,她的目光落在燕行止身上時,卻依舊溫和。 "我沒事,剛才......你的父皇有來過嗎?"皇后的臉色蒼白,嘴唇也沒有絲毫血色,說話也是微喘著,此時她微微半闔了眸子,有些遲疑的問道,“我剛才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 “........”燕行止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說道:“母后,父皇在宮外站了一會兒,后來國事纏身.....就走了。” “這樣啊.......”皇后低下頭,輕輕嘆了一聲,又強打起精神來,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頭發,“你父皇是個好皇帝,阿行以后也要向他一樣勤勉。” 燕行止不置可否。 皇后又將枕頭邊上的襁褓抱了起來,涂著紅蔻的手指輕柔過他的面頰,將他展示給燕行止看。 “阿行,這是你弟弟。” 聞言,燕行止低下頭,目光瞥了一眼便飛快挪開視線。 皺巴巴的一團,真丑。 皇后好像讀懂了少年肢體語言所表現出的意思,她失笑的說道:“剛出生的嬰兒都是這樣的,等......” 皇后的語氣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道,“他還沒有名字,要等你的父皇來取。”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先用“弟弟”來暫時稱呼他。 皇后說道:“你弟弟剛出生還小,等以后長大了會變好看的,現在你嫌棄他不要緊,等以后,你會喜歡他的.....” 皇后說到最后一句時,語氣又變得猶豫起來,眉宇間也呈現出掙扎的神色來。 “罷了。”最后皇后沉沉一嘆,輕聲說道,“阿行,你不要喜歡他,但是母后希望你能....保護他。” 這名尊貴的女人眉宇間帶著不屬于她年齡的惆悵與復雜,但最終她什么也沒有說,燕行止也無從猜起。 但有一點,她說得很對。 那年幼的弟弟,確實是越長越好看。 只是皇帝似乎忘了自己多了一個孩子,直到兩年后,鳳棲宮的昭書才姍姍來遲。 ——“朕四子,賜名湫。” “湫兒.....” 皇后看起來很開心,她的眉眼一直帶著笑意,白皙的指尖輕輕點在孩童的額頭上。 “陳山蒼蒼東海頭,石壁裂缺藏靈湫。” 皇后笑著,似是已經看到了日后的光景,“本宮的皇兒,以后定會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少年郎。” 燕行止靜靜的坐在一旁,聽著皇后叨叨絮絮的對弟弟說著話。 他從未見過母后笑得如此燦爛。 “母后,孩兒先告退了,晚上再來陪您。”燕行止低下頭,恭敬的對皇后施禮,心中酸澀的說道。 皇后含笑頷首,叮囑道:“你啊....和你父皇一樣,忙起來就沒邊了,也要多休息啊。” “兒臣明白。”燕行止躬了躬身子,轉身離去。 走出梧桐宮,他的心中卻是有些沉甸甸的,總歸還是少年心性,這一不開心一連幾日都沒露個好臉色。 平時一起玩鬧的官家子弟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幾日也沒敢靠近同太子玩耍,只有“不要臉皮”的裴盡城一如既往。 “咋了,這幾天怎么跟個喪家之犬似的?” 燕行止的動作一頓,以一個一言難盡的目光看了裴盡城一眼。 “所以說啊,只有親娘才會疼。”裴盡城一副很有經驗的模樣,開始侃侃而談起來,可惜是個獨角戲,太子那個悶葫蘆半句都沒有搭理他。 裴盡城摸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殿下,你想不想讓一切恢復原狀?” “?”燕行止懶懶的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何意?” 裴盡城“做賊心虛’”的左右瞅了瞅,對著太子附耳說道:“皇家一向沒有血脈親情,多余的弟弟不要也罷。” 燕行止一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瞬。 “誒誒誒!君子動口不動手!!”裴盡城一蹦三尺高,叫喚著躲遠,身上還是避無可避的挨了好幾下太子的拳頭,“嗚嗚嗚嗚~太子殺人了。” 裴盡城忽然之間哭得極為傷心,他半坐在地上,青色的衣衫被泥石弄得臟兮兮的,邊哭邊“求饒”道:“殿下,我錯了嗚嗚.......我不該不陪你偷太傅的考題的,嗚嗚,對不起.....但是太傅一直教導我們做人要誠信,太子!考零分不可怕!你要學會勇敢的面對零分!” “?”燕行止眉頭一皺,他說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拳頭好像更硬了。 然后就看到胡子氣得都在抖的太傅大步朝自己走來。 燕行止:“.......” “他在胡說。”燕行止向太傅解釋道,只是這干巴巴的解釋在裴盡城“聲淚俱下”的控訴聲中,顯得更加單薄了。 “哼,請太子把手心伸出來吧,不要讓老夫用這點小事去煩陛下。” 燕行止:“........” 燕行止忽然躬下腰,對著西側的方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兒臣見過父皇。” “?!陛下來了。”太傅連忙轉過身,只是西邊的方向別說陛下了,連個人影都沒有,再一回頭,好啊....這回連倆小的人影都不見了。 “別打別打,我投降。”裴盡城高舉著雙手開始討饒,“我坦白,求不揍臉。” “坦白?”年僅十二的少年已經出具威嚴,他一揚眉,掏出了從太傅那里順回來的戒尺,威脅的點了點裴盡城的肩膀,“你該做的是道歉,為你的想法向湫兒道歉。” “湫兒....叫得真親近。”裴盡城抽了抽嘴角,在少年威脅的“嗯?”聲中,頭一低,雙手垂落在兩側,姿態特乖特真誠。 “我錯了,請太子殿下幫我轉達這句對湫兒的對不起。” 燕行止面色稍緩,只是還未等他應答,就見裴盡城已經收拾好剛才假哭的淚痕,挑了挑眉,揚著壞笑說道。 “殿下,您不能光揍我,這話是蕭二叔教我說的,您要揍就一起揍。” "........"燕行止冷冷的掃了他一眼,然后將戒尺扔在了地上,一甩袖,轉身離去。 "哎喲喂!!太子殿下,您不信啊!" 裴盡城一路小跑著追趕上前,悻悻的說道:"阿行,你這么兇,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 燕行止腳步微滯,臉色微沉的扭過頭來,冷聲警告道:"不許胡說八道。" "哈哈哈哈哈,開個玩笑嘛!"裴盡城嬉皮笑臉的拍著燕行止的肩膀,說道,"你可別當真呀。" 燕行止的臉色依舊臭的厲害,他抿緊唇瓣,一句話都不肯再說。 裴盡城見勢不妙,立刻換了張笑臉,說道:“話說這么多年了,你不想你母妃嗎?” 燕行止的腳步再次一滯,他猛地回過頭來,一眨不眨的盯著裴盡城,一字一頓地問道:“這話又是誰教你的?!” 他的目光太過冰寒,裴盡城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說道:“我.....我隨口一提。” 燕行止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心底的怒火,淡淡的說道:“裴盡城,孤告訴你,父皇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許在孤身邊提母妃,也不許孤去見她。” “知道啦!我不說,我不說!”裴盡城連連擺手,心里卻暗暗松了一口氣,幸虧他機智聰慧,否則今天就慘了。 這個小霸王,自己早就領教過了,只要惹急了他,他真會做出一些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裴盡城在心里默默地為自己祈禱了一番,接著想到什么,又跑了回去把燕行止扔下的戒尺撿了回來。 燕行止:“?” 裴盡城把戒尺重新塞進燕行止手中,義正辭嚴的說道:“為了證明我說錯話想要道歉的決心,今天我就帶你去把那背后說壞話的人狠狠揪出來。” “嗯?”燕行止皺著眉頭,有些困惑的望向裴盡城,驚訝道:“那不是你瞎扯出來的理由嗎?” “怎么可能。”裴盡城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著,“我是那種撒謊的人嗎?” 燕行止:“.......孤覺得你是。” 說著低垂下視線,裴盡城順著燕行止的視線低頭看到了那柄冰冷的戒尺,似乎是在提醒他這把戒尺的來歷。 “咳咳。”裴盡城尷尬的輕咳了一聲,然后將目光挪開,說道:"這件事保證是真的,放心吧。" 燕行止邁開步子往前走遠,自然也就忽視了裴盡城眼中別有深意的笑,“要去你就自己去吧,父皇吩咐了,孤不能隨意離開皇宮。” 和煦的日光鋪展開來,暖洋洋的光芒照耀在皇宮內外,營造出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 燕行止剛踏入梧桐宮的殿門,一個小“團子”就跌跌撞撞的撲了上來,兩條細白的胳膊熟練的環住了少年的腿,仰起頭來,奶聲奶氣的喊道:“皇兄,皇兄~~~~” “小殿下,別摔倒了!”后面追出來幾個小太監,見狀,忙不迭的躬身行禮道,“見過太子。” 然后紛紛上前來想要抱起小殿下。 可是小團子偏是認準了一般,誰抱都不讓,那雙紅通通的眼睛可憐的盯著燕行止。 “小殿下,太子還有事要處理呢,咱們不要打擾他。”一名太監上前來勸道。 可是燕湫卻死活不聽,依舊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燕行止。 燕行止見狀,心軟了一瞬,于是說道:“算了,就由著他吧。” 說罷,少年便蹲下身來。 燕行止板著嚴肅的小臉,左右環視了一圈,見母后不在,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小團子那粉嫩的小臉蛋。 燕湫被捏了一下,也不疼,伸出小手握住了燕行止的右手,口中含糊的說了一句,“抱——” 燕行止笑了笑,然后抱著他站起身來。 一旁的太監們連忙緊張的跟在他們身邊,“殿下.....還是我們來吧。” 燕行止搖了搖頭,艱難的用手臂環住小團子的腰,“不必了,孤來抱弟弟......” 三秒之后—— 燕湫被放回了地上。 “皇兄.....?”燕湫不解的望著燕行止,歪著腦袋,一臉疑惑的問道,"抱......抱抱......" 燕行止一臉憂愁,這個難度似乎大過了太傅今晨要他解答出的君臣三問。 “湫兒......”燕行止一臉苦惱的說道,"你這個月是不是吃太多了,怎么重了這么多......." 兩歲大的少年還不能很好的理解過多句子的意思,但不妨礙他知道自己被從溫暖的懷抱里“丟”了出來。 "嗚嗚嗚~~"燕湫的淚珠子嘩啦啦的往下掉,哭鬧著用小手拽著少年的衣角,口中吐出含糊的句子,“皇兄不要我了......嗚....” 燕行止見狀,連忙伸手抱住他,拍了拍背,輕聲哄道:“沒有,沒有,皇兄不會不要湫兒的......湫兒乖,不哭。” 燕湫聞言,這才止住了哭泣,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里仍舊蓄滿了淚水,看起來楚楚可憐。 燕行止嘆息著說道:“皇兄真是拿你沒辦法。” 少年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后說道:“湫兒,你看,你現在比以前重多了,這些日子,你都胖了不少,吃東西要有節制,明白嗎?” 燕湫抬起小手抹去眼角的淚痕,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燕行止,雖然沒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還是乖乖地說道:“知道了。” “還是湫兒乖。”燕行止笑瞇瞇的揉了揉燕湫的頭,“我記得你最喜歡吃奶糕了,紅柚,你去梧桐宮的小廚那兒吩咐他們做些。” 被喊到名字的小宮女一愣,小心翼翼的問道:“是要做來給小殿下吃的嗎?” “嗯。”燕行止點了點頭。 “........”小宮女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小心翼翼的說道,“可是太子殿下,您方才剛說過,要讓小殿下的吃食近日節制一些......” 燕行止一愣,伸出手指環著燕湫白皙的手腕比了比,“湫兒的手腕這般纖細,還是太瘦了,該多吃一些。” 小宮女:“........” 所以!小殿下這個月重量猛增,果然和太子有直接關系! 可是皇后不在,太子的話誰人敢不聽。 眾人離開忙碌,很快,新鮮的熱氣騰騰的奶糕被擺上了桌,又很快盡數被燕行止投喂進了燕湫的肚子里。 “母后還沒回來嗎?”燕行止放下狼嚎筆,吹干宣紙上的墨跡,時不時的透過窗外,望向梧桐宮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 一旁侍候著的小太監答道,“皇后娘娘中午的時候就出宮去了,好像說是陛下的命令,讓她去宮外祈福。” 燕行止皺了皺眉頭,“祈福?蒼月近日也沒發生什么天災人禍,需要一國之后親自去祈福的地步。” “這......”小太監猶豫的說著,“奴才知道的也不多,總歸皇后娘娘離開前是這么說的,隱約還聽到娘娘念叨著陛下病了。” 燕行止眉頭皺得更緊了,想起宮道上見到的皇帝,面色紅潤,懷里還摟著一個美艷的小宮女,扶額道,“父皇可不像是病了的樣子。” 小太監們面面相覷,畢竟主子們的事情他們哪敢多過問。 天色愈發昏暗,已至酉時,燕行止側過目光,看到乖巧坐在蒲團上的燕湫也是困倦的垂下頭,昏昏欲睡。 "那......湫兒是不是該回寢宮睡覺去了?"燕行止向小太監問道。 小太監點了點頭,抱起小殿下去了正殿。 只是沒一會兒,寢宮內就傳來了一陣哭聲,小太監愁眉苦臉的又把燕湫抱了回來。 在太子疑惑的目光中,小太監尷尬的解釋道,“許是和皇后娘娘睡慣了,不管奴才怎么哄,他都不肯去睡.....” 這時,被小太監抱在懷里的燕湫掙扎著想從他懷里出來,怏怏說道:"要和母后睡......" “母后她.......”怎么還不回來,燕行止的心里涌起了nongnong的不安,這份不安促使他抱起了燕湫緊緊摟在懷里,然后對一旁站著的小太監問道。 “你是剛調到梧桐宮來的嗎?往日,孤怎么沒有見過你?” “回太子的話。”小太監解釋道,“奴才叫曹仁禮,昨日剛調來的。應該是調過來了不少人,奴才昨晚和他們閑聊的時候,發現相互之間都不熟悉,都是只來了一兩天。” 燕行止的手掌沿著燕湫的脊背輕拍著安撫,他已經止住了哭,正闔著雙眼在自己懷里安穩的睡著了。” “那原先那些人呢?”燕行止問道。 曹仁禮思考著答道:“調我們過來的公公說,娘娘不滿意那些人已經全部發配出宮了,要我們都小心伺候著.....” “不太對勁。”燕行止緩緩說道,或許是久居深宮帶來的敏銳,令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壓抑,少年搭在燕湫肩膀上的手指縮了縮,連呼吸聲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他抬起頭對曹仁禮吩咐道:“你去奏請父皇,讓他派人出宮去尋母后。” 而這一句話,也成了他未來十年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入目的,是紅色還是白色。 到處都是血,洋洋灑灑的一片。 燕行止被兩名面容嚴肅的宮人拉著,眼睜睜的看著不遠處的母后拿起了白綾。 在宮外與情人有染,據說被帶回來的時候,衣衫都是凌亂的,頭上戴著的鳳釵也少了兩支。 前些日被遣散出宮的梧桐宮人顫顫巍巍的跪了一地,爭先恐后的說出了皇后的“罪狀”。 “是的,奴婢兩年前就看到有個侍衛經常出入梧桐宮了,和皇后娘娘相約在月下私會。” 吐出句子的宮女渾身顫抖得不停,她伏在地上,肩膀一顫一顫的,低垂的腦袋下隱約是在哭泣。 “是的是的,奴才也看見了。” “奴婢也看到了,那男人和娘娘姿勢可親密了。” 當第一個人開口之后,其他的宮人們也紛紛開口應和道,他們面露惶恐之色,聲音也在發著顫,既有心虛夾雜在里面,更多的亦是恐懼。 “兩年前。”身穿明黃龍袍的皇帝冷冷一笑,他自踏入梧桐宮起,目光便沒有放在那狼狽的女人身上,而是興味的打量著因為年幼而尚且無知的小皇子。 “認真算起來,二年前倒是皇后懷上湫兒的時間?” 皇后的面色灰白,呆滯的跌坐在地上,那雙平日里精細保養著的纖長玉指,如今也染上了被濺上來的血跡,顯出觸目驚心的猩紅。 聞言,她茫然的抬起頭,繼而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說道。 “你.....你懷疑湫兒......” 皇帝并沒有等她把話說完,男人漫不經心的揚了下手,便有侍衛拖著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女走了進來。 少女十二歲左右,看起來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她自小在鄉野長大,更是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陣仗,雙腿都在發軟,目光環視一圈后,自然而然的就將目光鎖定在了最熟悉的人身上。 “娘——” 少女哭喊著,但是卻掙扎不開,不論怎么掙動都被身后一雙鐵臂般的胳膊牢牢禁錮著。 “娘,他們為什么要抓我。” 這哭泣的聲音讓人心碎極了,皇帝抬起手,掌心安撫的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卻除了引得她更加顫抖之外,沒有帶來絲毫的作用。 “皇后,朕真的沒有想到,除了湫兒以外,你竟然還背著朕有了皇兄的孩子。” 皇后的面色變得徹底灰敗了下來,如同凋零的花,一點一點的失去了她原有的生機。 “娘為什么不理我,你們又是誰,為什么要抓我。” 少女見自己的娘親不說話,那些壞人又抓得她很疼,茫然又無措,只剩下震天的哭聲。 小孩子之間的哭聲是會傳染的,一直被曹仁禮緊緊抱在懷里的小湫兒也開始哭了起來,邊哭還邊嚷著,“母后....嗚嗚嗚......抱........” 曹仁禮也沒見過這等場面,抱著燕湫的手臂都在微抖,聲音自然也是抖的,他哆哆嗦嗦的說道。 “小殿下....不哭......奴才抱著你......” “小殿下?”聞言,皇帝玩味的笑了笑,目光中漸漸染上薄涼的意味,“一個不知是誰的種,還配被稱為殿下?” 在場跪著的宮人們頭壓得更低了,無一人敢說話。 尤為靜謐的空間中,皇后絕望的聲音響起,“陛下,那一晚到底發沒發生過,你不是清楚嗎?” “呵.....”皇帝低低的笑開,他邁步走到了女人面前,指腹摩挲著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朕怎么可能會碰皇兄愛的女人。” 迎著那抹震驚的神色,男人低下頭,在她的耳邊緩緩說道,“皇兄昨天托夢給朕了,說地下一個人冷,后來朕想了想,他生前最愛的人就是皇嫂了,朕想讓你下去陪他。” 皇后猛然間明白了什么,她抬起眼,看著男人熟悉的眉眼,卻覺得從未認識過他一般。 娶她入宮時的承諾猶在耳畔,卻在自己假死入宮后,等待她的,只有一年復一年的深宮孤寂,就連湫兒....他們之間唯一的孩子,也不愿認。 “在皇后娘娘的寢宮里找到物證了!” 神情嚴肅的金吾衛單膝跪地,呈上了一個精致的香包來,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拆了封上的線。 所有人愕然的發現,香包里裝的根本不是草藥,而是一張被折起來的情詩。 ——“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落款為“莫。” 正是那名已經畏罪自殺,與皇后通jian的侍衛的姓。 當這首詩被當中念出來后,皇帝臉上平靜的面具終于被撕了下來,或者說又戴上了一個新的面具,變得陰沉又暴虐,“好,好啊,好極了。” 一連三個“好”字像是從嗓子里硬生生擠出來一般,低沉又迫人。 燕行止一直緊盯著這邊的局事,當看到那個香包被搜出來時,面上帶著無以復加的驚訝之色。 少年被宮人牢牢拉著無法上前,焦急之下,只能揚聲喊道。 “父皇,您誤會母后了!” “哦?”皇帝慵懶的用余光掃了一眼出聲的太子,不咸不淡的開口說道,“太子是有別的想法?” 燕行止說道:“這個香包是經由兒臣之手送給母后的,當時母妃聽聞皇后入睡之后總有夢魘,便縫制了這個香包。” 燕行止說完,就用目光去求助自己的母親,想要證明這個香包里面的情詩根本就是莫須有的事,皇后是被冤枉的....不,或許是被誣陷的。 想到這里,燕行止的心里霎時涼了,然后就看到了對自己拼命搖著頭,使著眼色的母妃。 燕行止:“......?” “貴妃。”皇帝沉著臉,嗤了一聲緩緩說道,“朕不是下令,為了他們母子和睦便委屈一下貴妃,這些年都不要見太子么。怎么,是當朕的口諭都是耳旁風了?” 女子艱難的笑了笑,嬌軟的應道:“臣妾怎么敢呢......許是太子記錯了.......” 她說完,便向燕行止走去,將個頭不高的少年緊緊擁在了懷中。 “阿行......”女子的嘴唇仿佛被凍住一般,上下嘴皮都在打著顫,“什么都別說.......母妃求你.........” 燕行止皺了皺眉,十二歲的少年雖然身量不高,面容也是稍顯稚嫩,可是眼角眉梢都已經同他的父親一般,出具威嚴。 “為何?” 在少年心中,還沒有那么多的世俗觀念,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公平和正義往往更重要一些。 更何況他所說的,和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女人息息相關。 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她的聲音陷入了恐懼與哀求:“阿行,如果只能選擇一個人呢?” “母妃說的是何意?”燕行止奇怪的側過頭看向自己的母妃,女子清麗的容顏上原本是精致的妝容,如今淚水沖刷過,糊了一臉胭脂水粉的色彩。 女子沒有說話,站著的皇帝以俯視的姿態垂首看他們,憐憫地問道:“太子確實是記錯了?” 燕行止張了張唇,沉默著沒有回答。 皇帝勾唇笑了笑,“既如此,貴妃公然違抗朕的旨意,皇后選走了白綾,貴妃就選匕首吧,黃泉路上你們姐妹相陪,倒也不孤單。” 乍一聽到這句話時,燕行止以為自己的父皇在說笑。 直到一臉絕望的母親被強迫跪在地上,華貴的錦服沾上了地上的血,如同一朵嬌艷到仿佛能開至荼靡的花。 入目是一片紅色。 原本被嚇得止住了哭泣的小湫兒又開始嗚咽了起來,似是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氣氛,無論曹仁禮怎么哄,哭聲都不減,反而越來越大。 曹仁禮害怕的額頭上都掛滿了豆大的汗珠,皇后聽到哭聲,抬起頭,灰暗的眼眸漸漸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亮。 原來她所經歷的都是謊言和欺騙,愛是假的,承諾是假的,可這個孩子是真實的。 這個溫婉的江南女子忽然迸發了力氣,她搶奪下了那把被金吾衛攥在手里用于威脅的匕首,第一次直視著自己愛了半生的男人,“我會永遠保守你的秘密。” 然后又側過目光,溫和的望著茫然無措的少年,她想笑一笑,最起碼笑得好看一點來安慰少年不要怕,但最終,只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弧度來。 “太子殿下,不要為難,以后湫兒就只有你能保護他了,他是你....親弟弟......” 生命如同鮮花凋謝,殘陽落幕,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了梧桐宮的地磚,很快,又從外面走進來了一批新的宮人。 他們沉默的打掃著宮殿,將所有的血跡慢慢擦去,再用水缸里的清水一遍一遍的沖刷上去,直到梧桐宮重新恢復了原本的干凈整潔。 “阿行.....”貴妃哆嗦的一聲輕喚重新把怔住的少年拉回了魂,沒了一把匕首,但還有千千萬萬把“刀”,燕行止在金吾衛拿著毒酒靠近母妃的那一刻,出聲喊道:“住手!” 燕行止用力閉上眼,再緩緩睜開,眼眸中已是無悲無喜,半點情緒也無,少年低垂下視線,漠然的說道。 “父皇,兒臣從未見過母妃,皇后的香包從何而來,兒臣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