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室里的空氣近乎凝滯。

    房間中隨處可見精巧的設計，可見設計者的用心，但在此刻，這些心思巧妙的安撫手段起不到任何作用，因為需要用上它們的人已經沒有心力去留意他們。

    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頹唐的氣息從這具身軀中蔓延開來。清俊的面容收斂了所有的表情，往日溫柔含情的眉眼中流露出深重的疲憊。一貫挺直的腰背也懈怠了下來，微微佝僂著，像是終于承受不住那樣，被看不見的沉重壓彎了腰，又像是想通過這樣的姿勢與外界隔離，防備著來自外面的傷害。

    桌面上的報告證實了蘭鄴的猜測——那個最壞的猜測……

    他懷孕了。

    報告檢測中生殖腔內信息素質量偏向類型為alpha，類白茶信息素。

    茶……

    他聽說過商先生的信息素是茶的味道，而且按照時間來算，應該就是他留宿商先生別墅那段時間的事情。

    蘭鄴恍惚記起了自己最近聞到過的那股溫醇茶香……

    原來那是“它”的信息素。

    蘭鄴不由苦笑了一下，一個用身體作交易的beta懷了孕……

    幸運女神好像很少眷顧他。

    他最近已經很少去想之前的事情了，不管是最開始來到流亂，被白先生看中，帶到身邊寵愛，被厭棄又復歸；還是后來遇見喬雀，抱著些自以為是的念頭接近回護，結果發現仍不過是自作多情；又或者是待在商先生身邊度過的溫情時光，被細致周到地照料，短暫地忘乎所以過后，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刻被迫清醒過來……從這一個到那一個，他總是在輾轉流浪。

    他這一路走來，暖春少而寒冬多，所以他總是貪戀，在遇到庇護的溫柔時抗拒離去，腳步遲緩，行動緩慢，閉目塞聽，以為這樣就能多停留一陣，直到最后，不得不離開。

    只需要很少的溫暖就能把他在寒冷中被凍傷的地方再次蘊養，叫他的那點蠢蠢欲動也發出芽來，所以他總是輕而易舉地被俘獲，然后又被推開。

    他遇到的人，無論是alpha還是omega，都是云端俯視之人，他們站得太高，離他太遠，看不清站在地面仰望的他。

    他曾經以為自己要的不多，得到的更少，可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哪怕再少，他也是留不住的。

    不該留。

    不能留。

    omega醫生體貼地給他留了思考的空間。

    咔噠一聲，門輕輕一關，就隔絕出了兩個世界。

    其實不必這么做，蘭鄴心想，他不需要多么鄭重地思考什么，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但不能選，不代表不會感覺到痛，所以他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他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可能確實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了，不必偽飾，沒有虎視眈眈的強勢人物在側，不用擔心隨時被人看穿自己的秘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能安靜地喘口氣。

    ……

    李明念捧著新沏的茶，心不在焉，不時看向那扇緊闔的房門，偶爾，他沉靜的眼中會閃過一絲的微憫，而后又在氤氳的陣陣茶氣中變得模糊。

    beta的決斷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得多，他沒有等太久，治療室的門就從里面被人打開了。

    他忙放下手中的茶，走了過去。

    beta就站在那門內，神色平靜，若無其事，“我想好了。”

    他頓了頓，才說：“進去說吧。”

    離得近了，才看見了一些剛才以為沒有的東西。

    并非冷漠無情，也不是無動于衷，只是離得遠的人看不清那雙眼睛，便以為他是真的滿不在乎。可一旦走近了，看清了那雙眼睛，就會為那雙眼睛中灰暗的破碎心驚。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緒都被封存在了這里，藏入深淵。

    鮮血淋漓卻不動聲色，刺得人生疼。

    “你……”李明念猶豫了，他在想剛才自己是不是想錯了呢？也許蘭鄴會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他先前給蘭鄴分析報告的時候就隱約感覺出了對方的態度，此刻卻又不確定起來。

    不想，蘭鄴被他的聲音驚動后，飛快地一眨眼，籠在那雙眸中似有若無的沉沉霧氣便徹底消散開了，再沒有蹤影。

    不等李明念把話問出口，蘭鄴已經快速地打斷了他。語速稍快，略顯倉促，就好像是為了避免自己后悔，要搶在那之前把話說出來——

    “這個孩子我不留。”

    果然。

    李明念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氣，但終歸是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話說完了，蘭鄴也像是脫力了一般，靠到了身后的椅背上。

    “這個孩子我不能留。”他眼睫微微垂著，盯著地面，同樣的話又輕聲重復了一遍，不知道說給誰聽。

    蘭鄴口中說著冷漠的話，可李明念卻說不出勸他再考慮一下這樣的話，因為任何人只要看到眼前這個人，就已經明白有些話不必多說。

    他的一切都偽裝得很好，只是如果能不在低頭之后眼睫濕潤就更好了。

    別人能想到的，他一定已經想到，別人試圖感受的，他必然已經在經受，所以，不必再徒增他的痛苦。

    李明念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失態，稍稍移開目光，“如果你已經決定好了，那么近期必須再來一次，而且越快越好。”

    “……好。”

    已經開了頭，后面的事情也就沒有那么艱難了。兩人很快敲定了方案，只等下次蘭鄴登門時機。

    蘭鄴忽然回想起那兩次莫名其妙的經歷，“對了，我最近……好像會對信息素產生反應。”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腹上，指尖不時打著圈，輕輕地撥劃著，像是小幅度的撫摸。

    李明念看著他這無意識的動作，眉頭一跳。不過反應了過來，趁著沒被發現，連忙克制了下來，表情也嚴肅起來，“產生反應？你能感受到信息素了？”

    蘭鄴有些遲疑，他也是根據那份報告才有的推測，“我不能肯定，但我確實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奇怪狀態，和……對omega情熱特征的描述很相似。而且那個時候我好像聞到了傅諶先生的信息素，是一種與古檀很像的味道，還有……”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吐出兩個字：“‘它’的。”

    “……茶香和檀香一起聞到嗎？”

    “是的。”

    李明念思考了一陣，摸到了其中一個關竅，“總是一起聞到嗎？都是在什么時候？”

    “都發生在最近，是來到遠宸星之后的事情，一次是獨處的時候，一次是……”蘭鄴有些難以啟齒，“成結的時候。”

    “生殖腔成結嗎？”

    “……對。但為什么會這樣？”

    李明念沉默了一下，轉頭記錄下情況，“可能是因為你受孕，所以身上才會產生這些變化……但這個還不好確定，需要再做進一步的研究。”

    alpha對信息素總是很敏感的，越頂級的alpha越是如此。母體受孕，會自然保存下致孕alpha的信息素，這樣一來，再有進行生殖腔標記的alpha就很難不察覺到其中的異樣。傅氏這樣的家族，盛出頂級alpha和omega，蘭鄴身邊這兩個，更是其中翹楚。

    蘭鄴輕輕皺起眉，“那我還會恢復嗎？”

    “這個情況比較特殊，我不能向你保證太多。但就檢查結果來看，你的各項指標都維持在beta的水平，這說明你的身體并沒有發生其他變化，比如向omega性別轉化的傾向……你現在感覺到的一些變化，應該是因為懷孕所致的信息素敏感。

    “通常omega懷孕之后，出于孕育后代的本能，會對alpha信息素表現出更多渴求。beta雖然信息素不敏，但很難說一定不會出現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所以你才會偶爾短暫地接受到信息素作用，并受到影響。

    “這不是beta本身的屬性，只是特殊狀態所致，所以我認為如果脫離受孕狀態，那么應該有很大機會很快回復到對信息素鈍性的beta特征的……”

    叩叩——

    敲門聲打斷了李明念的話。不過蘭鄴已經得到了他最關心的答案。他松了口氣。

    “先生，門外來了傅先生的人，說來接蘭鄴先生回去。催得急，讓我們來問。”

    李明念看了一眼時間，不知不覺已經耗到了傍晚。

    蘭鄴率先站起身，向李明念伸出手，“今天給你添麻煩了，非常感謝。既然接我的人來了，那我就先走了。”

    李明念嘆了口氣，握上他的手，“那我送你出去吧……對你自己多上點心。”

    目送蘭鄴上了車，李明念轉身往回走，“阿菀還沒有回到嗎？”

    跟在身邊的傭人答：“夫人還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李明念腳步頓了一下，“那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

    “夫人之前沒能聯系上您，也不想打擾到您與朋友聚會，所以就交代到家里，說事情辦完了就會聯系，讓您先用餐，不必等她……現在還沒有聯系您的話，那應該是事情還沒有辦完吧。”

    李明念查看終端，確實有紀菀的留訊。匆匆瀏覽了一遍，就如傭人所說的那樣，他心里咯噔一跳，立即回身，快步往門口趕去，“快，叫人去追剛才的車！”

    說著，他同時鏈接了紀菀的通訊。

    和紀菀在一起這么久，他已經不像當初那么不敏感，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后他也學會了謹慎和小心。尤其是當紀菀和特定的人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她做的事情就會變得有些危險起來，而他現在就隱隱覺得，傅黎也許也在那個范疇之內……可他反應還是慢了一步。

    傅黎當時說的是，“他”來接蘭鄴——是他自己來接蘭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