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先生想去做些什么？”

    坐在駕駛位的年輕人動作輕快地打過方向盤，車子款款駛離傅家宅邸。

    漂亮的桃花眼尾微彎，流瀉出明媚笑意。

    看得出來，這雙眼睛的主人心情很好。

    蘭鄴本來眼神虛落著，眼中映過車窗外深深淺淺的風景，聞言回過頭來，猝不及防地被同行人身上的明快晃了眼。

    連日來一直堵在心口的沉悶郁氣似乎終于見了點天光，沿著這絲縫偷偷泄出了一點。不算多，但總算足夠他喘口氣。

    他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微微揚起嘴角，“這么高興？”

    剛才看梁箐的樣子，是打算親自陪他出來的，只是臨時又有了別的事情，這才又派了這個叫姜叢的年輕人來作他的向導……沒想到是個這樣活潑的人。

    “高興啊，我都好久沒放假了，今天也是托了您的福，才能出來放放風……”姜叢應得飛快，嘴里小聲哼著歌，指尖還跟著旋律輕輕敲擊著。一轉眼，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閃過狡黠：“蘭先生想好去哪里了嗎？”

    姜叢那點蠢蠢欲動的小心思根本不作掩飾，讓人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蘭鄴不介意成人之美。只是話到嘴邊，另一道心思先追趕了上來，于是心念電轉間，干脆答應的話出口時就變成了另一番樣子：“我對這里不熟悉，也暫時沒有什么特別想做的，所以……”

    他故意向著姜叢希望的方向走了一半，卻又在最后關頭停了下來。

    于是看起來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果然輕易就上鉤了——剛才還輕敲著方向盤的手指停了下來，有些緊張地握緊了，眼巴巴地等著后文。

    然而蘭鄴這時候卻好像突然變得遲鈍了起來，像是一點也看不出眼前這漂亮年輕人的殷切心思，任由那點帶著人家殷殷期盼的話音尾尖掉到了地上。

    車里安靜的時間越長，姜叢的表情就越糾結。短短十來秒的時間，他已經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身旁的人好幾下。

    就在他按捺不住把車子調成自動行駛模式，勢要讓這位蘭先生把話說清楚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旁的人發出一聲愉快的輕笑。

    看過去，發現這位蘭先生正微微偏著腦袋，看著他，唇邊勾著笑。

    姜叢沒想到自己被抓了個現行，一時間有些愣住了，眼睜睜看著眼前這雙深靜的眼睛中倒映出自己發傻的樣子，笑意漸深。

    他晃了晃神，很快有些局促地移開了眼睛。

    正在他因為這小插曲有些亂了手腳的時候，又聽見這個男人施施然道：“這樣吧，你給我份地圖，我研究研究，下次出來就去我說的地方……至于這一次，就先由你決定好了。”

    遠宸星作為傅家的私屬星球，除了在通過客人的度假申請時會附同發放一份開放區域的地圖外，并不會再在其他渠道公布相關的星球情況。

    會有這樣的規定顯然是傅家并不愿意過多地將遠宸星暴露于人前，所以時至今日，蘭鄴在此之前對這顆星球也不過有所耳聞。而他這第一次來，就是搭乘傅黎的飛行器直接進入的，并沒有按照規定提交準入申請，所以自然也就沒有收到這份客人們都可以得到的基本資訊。

    說這些話的時候，蘭鄴的心跳都快了起來，嗓子也有些發干。他臉上還掛著那副在姜叢看來略帶戲謔的輕松微笑，只是他發緊的眼神悄悄泄露了他真實的心情——他并不是像看上去的那么從容鎮靜。

    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份地圖而已，每個外來人都會拿到的東西，沒有什么特別、更沒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蘭鄴這么安慰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

    這股情緒來得莫名其妙，帶著強烈的直覺感，叫囂著讓他回避這件事情。

    他忽然突兀地想到了一片幽藍的海水。他置身其中，被這片汪洋包圍著。

    海水波瀾不驚，然而海面下卻千鈞暗涌。一切抵抗在那片深邃的海域都會被不動聲色地碾碎，所有的偽裝都將無所遁形。

    這片海……是傅諶的眼睛。

    “啊！太好了，謝謝蘭先生！”

    年輕人歡快的聲音仿佛在耳邊炸響的驚雷，蘭鄴猛地從沉溺的荒謬想象中脫離出來。他回過神，看見的是姜叢眉開眼笑的樣子。

    姜叢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有什么異樣，已經一臉喜色地規劃了起來：“那我們先去商場，那里人多，熱鬧，我想去沾點人氣……最近太忙了，我都好久沒好好見過人了。”

    蘭鄴安靜地看了他幾秒，隨后收斂好了心神，重新提了提有些發僵的嘴角，柔和了唇邊僵硬的笑。

    他無比慶幸自己現在面對的只是姜叢。

    “或者去老關家看看？他們家出了個什么新品，外面來的人都愛去嘗嘗，聽說預定都到好久之后了。不過也不用擔心，他家常年留有一個位置給傅家的人，我們現在直接過去就好。”姜叢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終端上撥劃著什么，最后喜滋滋地得出結論：“反正傅先生和黎少都不會去，最后就便宜我了！”

    “對了，您剛才說要地圖吧？”姜叢把撥拉了一陣的光幕給蘭鄴看了，上面赫然是遠宸星開放區的分布圖，“喏，我已經找出來了，不過我還沒有您的通訊號……您說一下，我現在就發給您。”

    年輕人毫不設防，嘴里念念叨叨：“其實您要去什么地方，和箐哥說一聲就行，他肯定給您安排人送您……”

    蘭鄴耳邊過著姜叢的叨絮，卻一句也沒聽進去——他一眼就掃到了地圖上那個醫院標識，剛才平復了一些的心跳又開始變得有些快了。

    他抵了抵舌尖，穩下了心里的波動，看著姜叢道：“我沒帶在身上。”

    姜叢沒料到居然還有人終端不隨身，愣愣地看著他。

    蘭鄴朝他眨眨眼，“我交給傅黎了。”

    他露出了然的神色，“那我回頭發給您。”頓了頓，又感嘆道：“您和二少感情真好。”

    蘭鄴笑了笑，對姜叢的這個結論沒有多說什么，簡單道：“多謝。”

    “蘭先生，您先進去，在院子里等我一下，我把車子停好就來找您。”

    姜叢熟門熟路地把車子停在關記私館的側門，把蘭鄴放下車，自己則驅車繞道去后面的車場停好。

    關記的大門走的一般都是第一次來嘗鮮的客人，常駐遠宸星的熟客則更喜歡走人少的側門，這里離主樓更近，方便之余也更具私密性。

    姜叢的車子駛離，蘭鄴剛剛步入這青墻白瓦間，一墻之隔的地方傳來了另一輛車子停下的動靜。

    有人從車上下來。

    男女輕聲交談的聲音由遠及近。

    蘭鄴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正準備走遠一些，那對男女已經邁過院門，緊接著其中的那道男聲便帶著些遲疑響起：“……蘭鄴？”

    這一次，這道聲音沒有阻隔地傳來，清晰地表明了主人的身份。蘭鄴有些驚訝地看過去，“李醫生？”眼神一落，又看到男人身邊那個挽著他的明艷女人，“紀總。”

    院門邊，那個高瘦斯文的omega男人看清了蘭鄴的臉，證實了自己所想，微笑起來，“真的是你。”

    這是一個從長相上來看就相當有親和力的omega，眉眼溫雅平和，鼻梁上架著的細邊眼鏡更為他增添了幾抹溫柔的書卷氣。

    而他身旁的女alpha看起來則要強勢很多，看人的時候帶著高級alpha與生俱來的俯視感，即使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客氣地微微笑了一下，也消除不了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漠的距離感。

    和那位傅先生很像，但那位傅先生應該不會為了誰而做出這種微笑的表情。

    蘭鄴朝這對夫妻走去的腳步一頓，隨即不著痕跡地掩飾了過去，“好巧，在這里遇見兩位。”

    “紀菀和我來度假。”李明念簡短地答道。

    而后無意繼續與自己有關的話題，顯然有更加關心的另外一件事情。他看向身邊的妻子，溫和地與她商量：“我和蘭鄴有些話說，阿菀你先進去，我一會兒就來。”

    女alpha微微點頭，側首在李明念頰邊輕輕擦過，落下一枚香吻，“那我先走了，一會兒叫人來接你。”

    這條貫走熟客的路上沒有安排侍應，李明念也是第一次來。

    李明念目送妻子走遠，這才轉頭看向蘭鄴，放輕了聲音問：“這次的定期你沒有來，我給你留了訊息，你沒有回。佘回明也說聯系不上你，只說你可能在這……這是怎么回事？”

    定期……

    蘭鄴愣了愣，怔道：“我忘記了。”

    最近接連不斷的事情讓他竟然把定期檢查忘記了。

    “這你也敢忘記？”李明念一聽，急得聲音都高了些，“你上次來我和你說過什么，你還記得吧？”

    他當然記得。蘭鄴唇角不明顯地往下壓了壓，抿成了一個有些緊繃的弧度。

    “我上次就和你說過吧，你長期接受頂級信息素生殖腔完全標記，生殖腔二次發育征兆明顯，避孕素衰退異常，讓你早點來復診，怎么不聽？”

    “流亂”提供最接近伴侶標記的無保留服務，生殖腔必然要對顧客開放，因此對他們這些人自然有相應的要求。除了定期的健康檢查外，alpha必須做前端避孕，omega必須做生殖腔避孕，至于beta，則是兩者都要。雖然beta兩種可能性都比另外兩種性別的可能性要低很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至少，蘭鄴自己的父母就不是ao配。

    “你現在的避孕狀態并不穩定，如果再頻繁接受生殖腔成結標記，受孕幾率很可能會提高。”

    李明念的聲音一落，聯想到自己最近的反常，蘭鄴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前段時間那些毫無保留的夜晚，他被強勢的alpha反復標記。

    其實他從很久之前就已經深陷泥沼，徹底失去可供容身的安棲之地，只是他不愿意承認，于是他企圖抓住每一個無辜的過路人，向他們乞求不可得的東西。

    他擅長抓住蛛絲馬跡來安慰自己，所以在最開始的時候他總會如愿得到一些假象，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得償所愿，直到真相毫不留情地撕破自己的偽裝，干脆利落到讓他再沒有一絲可以狡辯的機會。

    從這一個，到那一個，無論是誰，都曾短暫地給予他溫暖，而后將他留在了更徹骨的寒冬里。每一次，他都會因為貪戀溫度而靠近，而后才發現，原來他從來只是在飲鴆止渴。

    蘭鄴長久的沉默讓李明念察覺出了什么，他也跟著靜默了下來，又隔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開口：“傅氏這邊的醫院我正好也有投資，可以用他們的儀器幫你檢查……”

    “傅家……”蘭鄴猝然驚醒，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是了，他早該想到的……是他最近失控的時候太多了，以致于連這種這么簡單就能想到的事情都忽略了。

    這里是遠宸星，只要他們想，就沒有什么是不在他們掌控之內的。他自以為是的一切舉動都只能是多余而可笑的。

    如果……

    他的眼神有些虛晃地游移了起來。

    李明念已經在蘭鄴長時間的遲疑中看出了他的為難，“這樣吧，如果你有顧慮，那這兩天盡快來一趟我家。我家有基礎的儀器，可以……”

    “蘭先生，我回來了！”

    門墻外面興沖沖的聲音穿透了過來，打斷了omega醫生沒說完的話，也打碎了墻內兩人之間有些凝結的沉重氣氛。

    再要繼續剛才的話題顯然已經不合適，李明念只能停下來看著眼前的beta——眼睜睜看著他好像在短短一眨眼的時間內已經恢復，完全看不出片刻前的失神，迅速地在那道聲音主人的身影出現在視線內之前收撿好了所有異樣情緒，并且平靜地向自己道謝：“謝謝你李醫生，那么過兩天，我會上門叨擾的。”

    蘭鄴說完，向著身旁的醫生微微傾身，然后朝著站在院門邊意欲靠近的姜叢走去。

    李明念無言地看著蘭鄴和他身邊那個生了一雙漂亮桃花眼的年輕人漸漸走遠。

    beta先前的失態并不是作偽，他能夠很明確地判斷出這一點，所以他才更加疑惑為什么一個人能夠如此熟練地恢復平靜，哪怕只是表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