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置氣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凌佑每天對著丹霞峰簡直要望穿秋水,好幾次讀書習字修行時忽然覺得華叔回來了,可睜大眼睛等半晌,前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凌佑很想架著自己的小飛舟跑到丹霞峰瞧一眼,可這樣一來江芷江蘭就免不了要吃瓜落,華叔兇起來還是很駭人的,還是不要連累江芷江蘭的好。 他又想求堯沛君用什么隱身的法寶帶自己過去,可許是堯沛君已經察覺了他的不懷好意,也躲了出去,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 愛到深處即是黑,凌佑氣得牙癢,將案幾擺在房檐下,瞪著丹霞峰畫了好些糗鳳華的畫。什么煉丹爐炸了,鳳華被炸得頭發跟雞窩似的,滿臉黑炭,衣服爛成條條縷縷;什么鳳華被巨蛇襲擊,不敵倒地,凌佑自己拿著劍從天而降,護在狼狽的鳳華前面勇斗巨蛇;什么鳳華倒騎毛驢,被發了瘋的毛驢驚得手舞足蹈…… 讓孟伯將這些畫遞到丹霞峰,凌佑巴巴兒地等回音,哪怕華叔生氣了回來揍自己一頓也好啊! 可孟伯回來說:“長老只說少爺淘氣,沒說別的。” 凌佑頓時xiele氣,讓江芷燒了一張傳音符給璇璣姑姑,從側面打聽自家華叔的行蹤。 李璇璣哼了一聲說:“這些天在紫微宮鮮少見著他,就算見了,他對我也是橫眉冷對,我才懶得管他!” “有沒有這種可能……”凌佑猶猶豫豫地問,“華叔在陪玉闕門來的長老?” “你說秦昭長老?嗐,那不過是師尊一廂情愿,鳳華這家伙鎮日里清心寡欲的,我壓根想象不到他會有娶妻生子的那天!他不是說在煉丹嗎?那八成是了。你每次去大荒洲都要準備不少丹藥,以往去之前他都在山上待著,這次因為才從外面趕回來,時間緊迫,沒工夫陪你也是正常。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吃飯,養好身體,不要讓你華叔擔心。” “喔……我知道,謝謝璇璣姑姑……” “還有十來天就要出發了,佑兒怕不怕?”李璇璣有些擔心地問。 “不怕,都習慣了,有什么好怕的!”凌佑拍著胸脯打包票。 實際上還是怕的,只是凌佑不敢想,強壓下那些痛不欲生的記憶,拿看書寫字聊天打諢這些雜事分散注意力罷了。 越臨近出發的日子,內心深處的恐懼越蠢蠢欲動,連帶著對鳳華的怨念也愈發深。所以當出發前的那天下午鳳華回到勤和軒時,凌佑便使了小性子,躲在房間不去見他。 鳳華坐鎮正殿,盯著下人整理要帶到大荒洲的物品。 大荒洲在赤道以南,冷暖變化與中天門所在的中洲正好相反,現在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時節,故而要為凌佑帶不少御寒之物。貂皮狐裘、棉被棉靴、火爐銀炭都是必備,此外還有止血的紗布、補血的藥材、一日三餐的食材……林林總總,仆從們捧著各色物件來來去去,宛如搬家一般隆重。 不知不覺日頭西斜,皓月東升,孟伯急匆匆地走進來,覷著鳳華的臉色小心稟告:“長老,少爺說他沒胃口,不想吃晚飯……” 鳳華抬眸看了眼孟伯,孟伯被他看得心頭一緊。大半個月沒見,鳳長老眼見著憔悴了不少,兩只眼睛下明顯青了一片,浮在他白玉般的皮膚上顯得十分乍眼;目光黑沉沉的,像是藏了一道深淵在其中,讓人不敢直視。 “讓江芷江蘭在外面跪著,什么時候少爺吃飯,什么時候起來。”鳳華收回目光,波瀾不驚地吩咐。 “……是。”孟伯咽了口唾沫,感覺有些不妙——這陣勢怎么看怎么像是長老在和少爺置氣啊……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仆役們將所有物件整理裝箱后退了下去。四個大木箱依次擺在房間一角,明天一早會先被抬上飛舟。 鳳華仍坐在主位,腰身筆挺,眼睫低垂,面無表情,絲毫沒有起身的打算。偌大的正殿空蕩冷清,將白衣霜發的他襯得如雪般寂寞。 孟伯再次匆忙進來,這次比上次還要著急,一進來就高聲稟道:“長老!剛才少爺將晚飯吃的東西全都嘔出來了!” 鳳華猛一抬頭,一只手也隨之擱在了桌面上緊握成拳,但很快那只手又松了下來,頹唐地搭在桌沿,緩緩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著孟伯躬身而去,鳳華將手收回去,兩只手在袖下交叉而握,十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煎熬了一盞茶的功夫,終于再次握了握拳,撐著桌案站起身,一步一頓地往寢殿的方向邁去。 凌佑的臥室大門洞開,里面人聲喧雜。鳳華在門口立了片刻,聽旁人說話的聲音里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氣弱的咳嗽,心頭禁不住一陣一陣發疼。 “長老!您來了!”江芷端著一個銅盆出了房,一見鳳華在外面,忙屈身行禮。 “長老來了……”房內立刻一陣sao動,魚貫而出幾個侍從,紛紛向鳳華行禮,頃刻間就自動自發地退了個干凈。 鳳華不得不邁過門檻。進了內室,就見床上裹了個人形大包,凌佑蒙頭埋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團。 鳳華默默走過去,剛撩了衣袍坐在床邊,就想起那個荒唐的夢,自己便是這樣背對佑兒坐著……心里一慌便站了起來,搬張圓凳擱在床頭,面對著凌佑重新坐下。 室內恢復了靜謐,鳳華看著一動不動的被褥,想起凌佑小時候脾胃虛弱,飯后常常反酸噯氣,若是生了什么病更是吃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養到強壯一些了,自己何苦惹他這么不開心? 越想越后悔,再加上時間實在太久,鳳華擔心凌佑再這樣悶著要出事了,心一橫,將手伸過去,捏住被子一角往上掀。 猝不及防地,凌佑突然一把抓住鳳華的手腕,把他的手拖到自己跟前,嗷嗚一聲將拇指下的那塊rou叼進嘴里,恨恨地咬住。 “佑兒!”鳳華渾身一僵,想抽手又怕傷了他,只能無奈地哄道,“你是屬狼的么?有什么話好好說,不要發小孩子脾氣……” 凌佑一聲不吭,啃著鳳華的手不撒嘴。兩排編貝小齒廝磨掌中軟rou,雖不甚疼,但黏噠噠的口水糊在上面,再加上柔軟的舌尖不時觸碰一下,引得鳳華頭皮發麻——倒不是潔癖發作,而是勾得心底那些不可言說的欲念隱隱泛起。 鳳華深吸一口氣,用另一只手扒開被子,總算把凌佑薅了出來。 凌佑正叼著他的手怒視他,眼眶紅紅的,秀長的眉毛擰成川字,蒼白如紙的臉頰泛著青色,本就小巧的下巴越顯尖利,竟是在短短半個月中瘦了一圈。 “佑兒……”鋪天蓋地的心痛讓鳳華一時失語,訥訥地張了張嘴,轉過頭去罵下人,“孟伯和江蘭他們是怎么伺候的?主子臉色這么差,竟敢絲毫不對我稟報!” 凌佑更加委屈了,丟了鳳華的手,拿手背抹了下唇角,翻身留給他個后背。 鳳華哪里還顧得上別的,先揚聲吩咐道:“來人,給少爺煮一把細細的軟面來!”然后坐上床,扶起凌佑瘦削的肩頭將他抱在懷里,撫著他的背脊溫聲軟語地說,“佑兒,是華叔錯了,這段日子沒有好好陪你,讓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吃了東西不能克化,才瘦了這么多的?” “大壞蛋……”凌佑悶在鳳華懷里,揪住他的衣襟中氣不足、斷斷續續地控訴,“華叔是大壞蛋!我等了你三年,好不容易見著面,你又不理我……住在丹霞峰,我把撇在一邊!我又不傻,煉丹也不用每天不回家……今天終于肯回來了,卻還呆在前面……現在又來管我干什么,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我……”鳳華心中的九轉愁腸又怎能對凌佑言說?只能嘆口氣,好聲好語賠不是,“華叔真的是事務繁雜,一直連軸轉著趕時間,并不是故意冷落你。華叔保證,從現在起一直陪在你身邊,寸……寸步不離,好好補償你,好嗎?” “真的?”凌佑仰起臉,狐疑地打量鳳華。晨星般的杏眼含著一層水光,欲哭不哭,格外可憐。 “比真金還真!”鳳華捏起他的小下巴,心疼地說,“最近身體不舒服,怎么不讓孟伯他們報于我?好容易養了些rou,眼見著又瘦了回去。” 凌佑眨了眨眼,認真回憶道:“我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吃飯用藥一切如常,稟報什么?” “……”鳳華委時噎了一下,對于他們家佑兒這種敏感而不自知的性子不知該作何評價。 正在這時,孟伯端了一小碗軟面進來。鳳華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心知就連正主都沒有感覺到的事情,他們做下人的又怎會察覺?當下揮手讓他下去,親自端起小碗喂凌佑吃面。 凌佑精神不濟地搖搖頭:“我不餓,不想吃。” “多少吃一點,胃里沒東西夜里該難受了。而且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不吃東西怎么有精神?” “吃丹藥吧,我真不想吃飯了,吃了又要吐的。”凌佑說著就慢慢躺回去,一只手橫過去抓住鳳華長袍一角,“華叔,你眼睛怎么青了,是不是這次要煉的丹太耗精力?” 鳳華擠出個笑,含糊著說了聲嗯,托起凌佑的手腕為他把脈,比自己剛回來那會兒虛弱多了。他的體質養起來不容易,壞下去卻容易得很,今晚的事看似是因為賭氣引起的反胃惡心,實際上卻是這段時間慢慢積累起來的情志不舒導致的肝氣上逆、心腹脹滿。 鳳華不由越發后悔,別人不知佑兒的性格,自己還不了解嗎?表面上堅強懂事,實際上將憂思抑郁通通壓在了心底。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每天坐牢似的拴在這小小的府中,身體又不好,連頓像樣的飯菜都吃不上,糕點糖果更是沾都不能沾,時常還要被罵魔教余孽、活該凌遲分尸……自己非但沒有顧念他的難處,反而辜負了他多年的等待,弄成現在的局面,佑兒如何能挨過剜心取血的劫難? 一想到凌佑可能出事,鳳華就像自己被剜了心似的連呼吸都艱難起來,心神不寧地喂凌佑吃了顆補氣丹,握住他冰涼的手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凌佑滿足地彎起嘴角回望鳳華,將之前的怨憤通通拋到了腦后。只是精神不好,沒一會兒便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起來。 昏迷中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是沛君哥哥跳進房間,急聲問自己的情況,然后被華叔罵了一頓沒規矩、冒失,平時躲得見不著人影,等出了問題才跑出來做樣子,要他這樣的兄長有何用。 凌佑很想替沛君哥哥解釋幾句,但含含糊糊嘟嚷了幾聲,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么。幾根手指動了動,馬上被握在一雙骨骼分明的大手中,有力的,溫暖的,讓他安心,便忘了自己想干什么來著,沉沉睡了過去。 鳳華獨自守著凌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被咬出一排小牙印的掌rou,一時心神恍惚,竟仿佛看到凌佑伏在床上,捧著自己的手心伸出粉嫩小舌一下一下地舔,水潤漂亮的眸子瞧著自己,飽含著銷魂蝕骨的撩人。 胯下塵根勃然而起,鳳華霍然回神,瞬時彈立了起來,大步跨到外間,扶住放花瓶的高幾一角劇烈喘息。 為了摒棄這些污濁不堪的念想,他已經十幾天沒睡過,就算打坐入定也只敢維持少許功夫,沒想到一到凌佑身邊,就連睜著眼清醒的時候,都控制不住心猿意馬……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怒痛交加地唾棄自己:鳳華啊鳳華,你是被下了降頭還是中了yin毒?為什么會對自己視若親子的孩子升起這樣齷齪的欲望?難道你這道貌岸然的皮rou之下,本就是藏著這種禽獸不如的劣根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