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明暗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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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沒睡?” 諾亞輕輕回了句嗯。 檀泠翻過身,在非常細微的光里,看著他的愛人。 昏暗的視線,場景錯眼看有點像他以前在地下室呆過的時分。但現在,他手邊有另一只屬于其他人的手掌。 因此感覺再也不一樣了。 諾亞沒看他,注視著天花板上的一點變幻的光影。 檀泠小聲說:“諾亞,我害怕R回來。” 他的肩膀有點顫抖,像終于挑明橫在中間的一個事實,而帶了一點不自然。 “這里只是他的消遣之一而已。他想來就來取樂一番,”omega很輕的聲音難掩反感之色,“不然就在別處,不知道和誰廝混。” 諾亞說:“…也許是吧。” 男人轉過臉來,看檀泠,看了一會兒。 “檀泠,”就在這種依偎而晦暝的環境里,他柔聲說,“你要不要聽我以前的事。” 檀泠微微張大瞳仁。 “你終于愿意告訴我了嗎?”他輕翹起嘴角,說。 這是諾亞以前避而不談的東西。 諾亞非常簡潔快速地開口了。 “我殺過人。” 檀泠心里一沉,但繼續說:“我可以理解,畢竟你實際上在為他做事——” “不。”檀泠聽見男人頓了一下,然后緩慢地說。 “我第一次殺的人是我的父親。” 就像一道漆黑的雷光劈過腦子,檀泠倏然坐直了,感覺背后有寒毛豎起—— 錯愕在他烏茶色的眼睛里浮現。 “…什么?” 諾亞就躺在那里,修長四肢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黑暗中,他似乎正饒有興味地看著檀泠的反應。 一瞬間,檀泠覺得眼前這個人突然莫測起來,于是他伸手摸他,才發現男人的身體是緊繃的。 也許是回憶,他其實在不舒服的狀態。 “告訴我,”檀泠不由抓住他的肩膀,渡過去溫度。他輕柔地說。 寂靜。 過了一會兒,諾亞開口了,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發悶,但總體非常平和。 “我的眼睛和我母親還有他都不一樣,”他很冷靜地陳述,“我meimei出生后,他發現我meimei的瞳孔也截然不同,是另一種顏色。” “你也有個…”檀泠說完,愣了。他想說什么,他想起了誰,還有誰有meimei? 諾亞短暫地頓了一下,然后很緩慢的繼續說。 “所以,他懷疑我母親出軌。” 檀泠的心突然絞痛起來,像是意識到了會有什么樣的展開。 他輕輕摸著諾亞閉上的眼皮,“我覺得你的眼睛很美,像大海一樣。” 男人短促的笑了笑。 “我母親解釋,這是她家族的隔代遺傳。可他一直不相信。她家族本來…有一些錢,他們都不同意她和那個男人結婚。” 諾亞說:“他很窮,但很英俊,也許很會說話,就是這樣。于是她私奔了,徹底斷絕關系。結婚以后,他們一無所有,住在最爛的房子里,只能簡單的謀生。他的本性逐漸暴露出來。他喝酒,毆打我們。好幾次,地上都是血,垃圾,砸爛的東西,還有扯斷的頭發和破碎的頭皮。” 這樣的故事檀泠從未聽說過。為了生計奔波cao勞,這種事不存在他的認知里,他的家族高貴而富有,在檀泠看來,他的父母盡管不存在愛情,但相敬如賓。 但發生在他心愛的人身上,檀泠感到了活生生的無力和剝皮般的痛楚,就像發生在他身上那樣,他不由自主地說:“然后呢?” 諾亞的聲音很緊很冷,就像在冰水里浸泡一樣。 回憶埋藏起來的卑劣的童年,讓他指尖縮緊。 “我母親找了她以前的朋友,她最后的人情之一,給我們當老師。他...很不滿,他不愿意我meimei去學她心愛的馬術,那一天,我看到他罵她。”諾亞的喉嚨似乎緊了緊,聲音繃著,檀泠馬上緊扣他的十指。 “接著,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裙子里。”男人機械地說,“...于是,我動手了。” 他嘆息般的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多血。但其實…很不賴,你知道嗎?五歲時他喝醉第一次打我的時候,我就在幻想這個了。” 他尾調中聚起的濃郁嗜惡的血腥味,讓檀泠猝然臉色蒼白。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惡貫滿盈的垃圾,被長成的少年弒父的場景。 漂亮的美人低聲說道,像是呼喚靈魂一般:“諾亞…” 諾亞的聲音驟然一松,變得若無其事了。 “我母親不愿意我自首——她也無顏回去,于是之后,我們三個人東躲西藏…好幾年。沒有人發現,其實那個時候還好一點...他死了,像頭頂的陰影消失了。我賺到錢了。” 話音突兀地斷了,檀泠去看諾亞的眼睛。 男人看著天花板,瞳仁空洞。然后他轉過來,看了檀泠一下。 那一眼非常非常深。 長達十幾秒鐘,他似乎在轉換情緒,就在omega略帶不明所以的怔然的時候,平靜的語調又繼續響起了。 “后來…我想活下去,就去黑市里。我祖父無意中找到了我。我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們,我祖父竟然哭了。” 諾亞的聲音有點冷淡,又有點疲憊,幽幽的。 “他說他一直很后悔,從小管教嚴酷,讓我母親叛逆,不愿意回頭,之后又沒有同意我母親的要求。至少在他們的看管下,那個男人說不定能偽裝一輩子,不敢動手打她,和她的孩子。” 檀泠的心內五味雜陳,直覺告訴他之中肯定省略了相當多的過程,但他不愿意逼問,只能抓緊手中略顯冰冷的手掌。 男人又頓了頓,然后說:“這樣骯臟的故事不該讓你聽到。他們太骯臟了,貧民窟里的人都是動物。” 貧窮和資源匱乏孳生人性的卑劣,就像一個養蠱場,多數人死于不堪的環境,能夠混出來的人,會是最無情冷血的怪物。 檀泠低聲說:“沒有,我的母親也是貧民出生的。” “你會覺得我很臟嗎?我是條臟狗,手上都是血。”諾亞小聲說,嘴唇貼過來。檀泠感覺他在看自己。 “不會。”檀泠堅決的說,“你第一次殺的那人分明是罪有應得…何況…” 他眨了眨眼,感到被引起的情緒,像擺錘一樣敲著他,于是終究還是艱澀地開口了。 “我也害過人,我這輩子都會記得。” 心情的這種起落,讓檀泠雪白的臉上鍍起激烈的紅暈。 “我害的人是無辜的,我比你有罪得多。”終于像泄露最心底的秘密那樣,檀泠低聲說。 他捂住臉,感覺眼角濕漉漉的,是被互相袒露的時刻逼出來的水意。 深藏心底的歉悔感通過深夜的傾訴,從時隙那段遷躍而來,擊中了omega,比以往更加激烈,也許現下的他是完整的,帶著愛意的,沒有其他當事人在場,于是檀泠可以再獨自地去看這事—— 他會永遠的為當初那份自私而感到負疚。 但出乎意料的是,諾亞沒有追問,只是看著他。 就在這樣逐漸熾熱的注視里,諾亞忽然低聲說:“你知道我怎么度過來的嗎?” 檀泠抬起一雙濕紅的眼睛,眸光里有不解。 “你。” 男人言簡意賅。 他話語里藏著很多意味,像是要溢出來。 檀泠抿嘴笑了,但更多的是茫然。 “我們從前見過面嗎?” “見過,好幾次。”諾亞悶聲說,摟緊了他,“小的時候。” “有多小,”檀泠笑了,揉著他濃密的頭發,“你怎么會還記得。” 諾亞非常、非常慢地開口。 “我當然記得,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 聽得出來,這件事在他心里塵封了非常久。就像孩子得到一塊蜜糖,于是他時不時從寶箱里拿出來,端詳著,輕輕舔一口。 “第一次,是你父親來我們這個區演講,帶著你來。” 男人的呼吸極其輕微。 “你真漂亮啊。”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點夢幻,像陷在回憶里,“我看到你的第一時間就...” 檀泠不會知道,彼時,貧民窟生長出來的少年,在沿街叫賣的途中,第一次看到那個臺上全身都在發光的貴族孩子,是怎樣投去震驚而癡迷的眼神。 這僅僅是驚鴻一瞥,但注定是一生的目光所及。 他在臺下,灰撲撲的人群里,臉上帶著被酒鬼爸爸打出的傷痕。而那個像天鵝一樣漂亮的男童在臺上,被他位高權重的父親溫柔珍重地抱在懷里。他們穿著昂貴的布料,像上城區櫥窗里走出來的人,高貴,華麗,閃閃發亮,只能在電視和電子廣告里看到。 年幼的檀泠皮膚柔軟,頭發烏黑帶著柔光,眼睛好奇的到處轉,看著臺下的民眾。沒有任何厭惡,他是善良的,有的只是純粹的好奇,因為他們不同,是天壤之別。顯然,他注定地不屬于他們這里,更不屬于這個階級。 像只是短暫降臨的天使一樣,很快就會帶著金粉和圣潔的光暈,消隱無蹤。 少年垂下狂熱的眼神,看了看自己骯臟皸裂的手,第一次知道何謂求而不得。 他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記住名字。緒家的檀泠。 此后他會在無數訊息里留意,留意這生命中首次降臨的降維的美。相當的執著,如同一個奉在心中的精神象征,想要接近,想要變成,也想要占據。以至于能夠在想到的時候,周身泛起暖意,像是能隔離開寒傖暗淡的前十幾年人生。但所有都僅僅和第一次這一天一樣,是種純粹的仰視,遙不可及。 直到發酵于心中對純潔的崇拜和朦朧愛意被難以置信的慘烈現實擊碎至一干二凈。神像坍塌了。 但自此以后,那種劇烈的偏執卻沒有消失,只是在從地獄爬出來向上攀索的經歷里,錘煉燒灼成了更為神經質的物質。 狂熱,扭曲,變質,濃稠,終于成了一團陰霾般的毒汁,具有深沉而懾人的腐蝕性。時到如今,似乎已經難以分辨到底是哪種感情更占據上風。 黑暗中,男人垂下眼,很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演講嗎?檀泠努力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么一回事。 奧穆什入軍隊以前是官員,在議員選舉的時候,他承諾會啟動一個針對兒童保護的政策,競選團隊便提議他帶去自己年僅九歲的幼子,年幼的檀泠。 最后演說的效果很好,在圍觀群眾的鼓掌聲中,年幼的檀泠最終滿面通紅一蹦一跳地上了黑色的轎車,在道路兩側歡呼的支持者中回家。 他還記得,父親緊緊拉著他的手的溫度。 沒想到當年的他在臺上的時候,還有這么一道同樣年幼的目光追隨著他,甚至在漫長的歲月里為他付出了這么多,又經歷了這么多才走到他的身邊。而他直到現在才有所回應。 檀泠的心中頓時被柔情所占滿。 命運的女神終于垂青,送對了一次蘋果。他急速地眨著眼,來掩蓋落淚的沖動。 “后面幾次呢?” 諾亞的聲音帶著一點溫柔:“以后再慢慢告訴你。” 他們還有很多個以后。于是檀泠抬起頭,輕輕啄吻著諾亞的臉,溫柔地說:“我是你的。” 回應他的是逐漸狂亂深情的吻。 他們交纏在一起,兩個滿心傷痕的人,像一整塊不再被分離的骨血一樣相連。 諾亞摟著檀泠,緊緊地抓著,手背幾乎露出青筋。 Omega渾然不覺,帶著微笑安靜地躺著。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漂亮而矜貴,眼神卻吐露著對眼前人的愛意。沉靜清冷的性格,使得沾染了情欲之后不自知的成熟更加誘人,哪怕冶艷帶著刺,卻讓人想要采摘和珍視。飽滿的身體像一顆濕黏的桃子,滴滴嗒嗒出甜蜜的、致死的露漿。 突破一切阻力,終于在他懷里,像一朵降落的云。 于是諾亞像終于做好一個決定一樣,深深吐出一口氣—— 男人低聲說:“我們離開這里,好嗎?” 他重復了一遍。 “諾亞和檀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