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第一次調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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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都怕對比,睡眠質量也是這樣,相比早已習慣隔壁無論怎么天翻地覆都能一晚酣眠的蘇木臺哨兵,宋玉汝宋參謀的雙眼明顯多出了兩個黑眼圈。 許城起的也很早,在洗漱的地方和宋玉汝打了個照面,他咧著白牙,既客套又熱絡地笑了笑,渾似昨天晚上什么也沒發生。 拿著牙刷的宋玉汝盯著他,手里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心里預演了好幾種可能的對話,就是沒料到許城好像沒事人似的,手腳輕快地在爐子上拎起鐵壺倒了熱水,接著就開始洗漱刷牙。 盯著埋頭往臉上撲水的許城的后腦勺,宋玉汝神色復雜,他一抬眼恰好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不禁為鏡子里那滿面糾結的自己而吃驚。 猶豫了很久,在許城已經擦干凈了臉上的水,開始抹擦臉油的時候,宋玉汝還是忍不住吐干凈沫子邊擦臉頰邊說:“起的挺早哈?!?/br> 許城對著鏡子看著鏡子里的他,好脾氣地笑著:“宋參謀不習慣吧?咱們哨所雖然天高皇帝遠,但是一日生活制度還是沒有放松的,起的是比你們早些。” 心知自己的問題里其實藏著偌大的深意,卻沒想到許城竟歪問正答,宋玉汝只得跟著笑笑:“還行,我平時也不貪睡,這邊屋起床的時候我也起了?!?/br> 說“這邊屋”的時候,宋玉汝很是拿捏了一下語氣,又想讓許城聽出來,又不想讓許城聽出來。 “他們吵著你了吧,早上起來大家都有點忙活?!痹S城體諒地看了他一眼,提起水壺往臉盆里倒熱水。 宋玉汝并非那個意思,卻也沒法解釋,只是看著許城的臉盆,眉心微皺。 那不是許城的臉盆,何況許城剛剛已經快手快腳地洗完了。 就見許城將毛巾搭在臉盆邊上,把牙缸和洗漱用品端在手里要往外走。宋玉汝心中一動:“這是……” 他終于在許城的臉上看到了一絲不好意思,一絲他既想要看到,又不想要看到的不好意思。 “給文犀準備的,天兒冷了,讓他多睡會兒。”許城答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宋玉汝站在那兒,毛巾已經把臉都擦了好幾遍了,他在水里投了毛巾,撲在臉上。哨所的水來自地下,靠水泵抽上來,涼得冰水一般,凍在他的臉上。 他任由這股冰涼刺激著自己的臉頰,好一會兒毛巾失去了寒意,才拿下來,白凈的臉已經是一片通紅,眼角都被凍紅了。 看著鏡子里凍得發紅的臉,宋玉汝面無表情,靜靜看著水珠順著臉往下滴。 他終于反應過來,為什么自己和許城的對答沒有搭在一條線兒上。因為他心中千言萬語想要問個明白的事情,對許城來說,已是朝夕相處的習以為常,并不會因為他這個“外人”有絲毫的改變。 如果說趙文犀想和他一刀兩斷的言辭,反倒證明他們之間那個可“斷”的過往真實存在,讓他還有一絲僥幸。許城那混不在意他的態度,卻是將他完全隔絕在蘇木臺哨所之外,讓他只能在外面遠遠看著。 那些不屬于他的一切。 “怎么在這兒凍著呢?怪冷的,這兒有熱水呀?!币宦暆M是訝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和他說話的,竟然正是趙文犀。 趙文犀提起熱水在他臉盆里加了一半:“冬天不能用太熱的水,容易臉干。你帶護膚品了嗎,你那些牌子貨可不頂用,在這邊就得用油性大點的,不容易裂。還有洗完得擦干干的,要不然留著水很容易凍傷的。” 這熟悉的絮絮叨叨的關切,讓宋玉汝凍僵的嘴角努力開始彎了起來,可趙文犀卻已經轉身離開了:“你遠來是客,洗完了出去歇著就行,不用做什么活兒,你這種蹲點不是當兵鍛煉也不是體驗生活,不用像軍校似的跟著我們一起出cao訓練,把你的工作早點完成,你也能早點回去?!?/br> 他邊準備早飯邊和宋玉汝說話:“這邊天寒地凍的,不是你吃苦的地方。” 宋玉汝聽完這一連串的話,覺得每句話似乎都可以單獨拎出來說一說,又覺得每句話好像都只是最普通不過的話,他把話在舌尖上過了一遍,最后出口的卻是:“哨所里怎么是你做飯?” “他們手藝不行,做的不好吃?!壁w文犀微微一笑,麻利地打著雞蛋,單手將蛋殼一分,金亮的蛋液滑落到熱油鍋里,嘩地一聲攤開一圈油亮的白色,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來,“這不也是保障有力么,吃得好才能守好邊。” “苦了你了,一天三頓飯,這么多人,不容易吧?!彼斡袢曜呓艘稽c,體貼中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憐惜。 “還行,他們也不挑嘴,我做什么就吃什么?!壁w文犀在雞蛋里倒入細細長長的綠色野菜,在鍋里翻了幾下就倒出鍋,對外面招呼一聲,“根兒!” 敖日根很快就出現,端著盤子往外走去。 宋玉汝心里還在反復思量那句“他們也不挑嘴”,過去,趙文犀也是經常給他做夜宵吃的,他就是個極挑嘴的人,這話里,會有“話”嗎?他視線一轉,看到趙文犀在蒸鍋里熱著饅頭,便低笑了一下:“大學的時候,你做的素面我最愛吃了?!彼砸煌nD,才壓低了聲音,“好久沒吃到了。” “這兒二四早上是面條,你愛吃我就給你做?!壁w文犀笑著抬起一個塑料瓶,從里面舀出一勺用辣椒碎、花生碎、芝麻做的拌飯醬來。這話讓宋玉汝雙眸微亮,盯著趙文犀不放。卻見趙文犀打出一碗醬來,才又說道,“想吃什么你就說,哨所這邊物資雖然少,但很是有點外面吃不著的東西,你難得來這邊,可得都讓你嘗個遍?!?/br> 宋玉汝臉上剛剛泛起的一點笑意又僵住了,他看著趙文犀忙碌的背影,只應了一聲:“好?!?/br> 這親切的語調,這招待的口吻,看似親近,卻生生將他放在了“客人”的位子上下不來。 這時候秦暮生進屋靠在門上:“文犀,你上次腌那個黃瓜還有沒啦?” “還有兩根,那是我過兩天留著炒雞rou用的,你都快給我吃沒了。”趙文犀看著秦暮生跑去咸菜壇那邊的背影,氣呼呼地說,“最多半根啊,明天你就給我補上?!?/br> 秦暮生捏了半根腌成墨色的黃瓜,一股淡淡的泡椒酸香彌散開來,宋玉汝頓時感覺口舌都泛出津水,不禁笑道:“聞著挺香的?!?/br> “山里的野黃瓜,還沒泡好呢,都讓他吃了?!壁w文犀無奈地笑笑。 然而并沒有給宋玉汝嘗嘗。 熱騰騰的饅頭,香氣撲鼻的野菜炒雞蛋,一碗拌飯醬,還有一盤酸豆角,哨所的早飯簡單卻又滋味十足,宋玉汝夾著雞蛋和拌飯醬,吃了三個饅頭,這在哨所里還算是少的。 吃完之后,宋玉汝看著敖日根往下收拾東西,哨所其他人已經各自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竟就這么把他剩在桌邊。 他見趙文犀正在喝熱水,便笑道:“這早飯雖然簡單,但是挺好吃的,比咱們學校食堂那二三十個菜都好吃?!?/br> “那哪兒能比呢,要是有條件我也想多做幾樣,可這邊物資有限,尤其深冬,不能那么浪費?!壁w文犀嘆了口氣,隨即又看向宋玉汝,“既然來調研,你能把這個往上反應反應嗎?!?/br> 宋玉汝期待的話題終于出現,他面上不動聲色地說:“這怕是難,畢竟我調研的主要還是蘇木臺的向導主導模式?!?/br> “哈哈不還有指導哨所建設么,要是能建設一下哨所的后勤保障就好了。”趙文犀笑了,“不過我也就是說說,我知道這種東西不能胡亂反應,你不用為難。” “你理解就好?!毖垡娫掝}就這么走下來越來越偏,宋玉汝趕緊往回拉,“說道這個調研,我也有些為難,蘇木臺的成功經驗,該怎么總結推廣呢?” “我覺得,其實不用總結推廣。”趙文犀給他也倒了熱水,坐在桌邊,捧著杯子笑道。 宋玉汝擺出愿聞其詳的求知臉:“這怎么說?” “蘇木臺的經驗,其實就是向導主導罷了。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們也老聽說邊防的哨兵多饑渴,向導來了就像進了土匪窩,進得去出不來。但是真的來了之后,我才發現,實際情況很不一樣,我們還在用解放之前和戰爭年代的老觀念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新時代的哨兵們和過去已經大不一樣了?!?/br> “能在邊防扎根的戰士,都有一顆紅心,滿腔熱血,都有最堅定的信念和信仰,他們能吃苦,能戰斗,是當之無愧的最可愛的人,連這樣艱苦的環境都能堅持,對他們來說還有什么難事呢?”趙文犀深情的述說著,宋玉汝能看出他是動了真情,是真的在夸贊邊防的戰士們。 “我有這么好呢?!鼻啬荷阎樛蝗贿^來插了一嘴。 趙文犀笑瞇瞇地說:“是啊,你就是這么好?!?/br> 沒想到趙文犀不禁沒有罵他反而真的夸他,秦暮生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悅,要是露出尾巴來估計能翹到天上去。 趙文犀回頭看向宋玉汝,雙眼里閃動著堅定的光芒:“所以我覺得推廣蘇木臺的經驗,難點根本就不在邊防哨所的哨兵們身上,只要和他們講清楚說明白,他們都能接受這種方式,真正難的,還是讓更多的向導來到邊防,留在邊防?!?/br> 宋玉汝本來只是想聊聊趙文犀在蘇木臺哨所經歷的事情,但趙文犀的一番話,卻又讓他很受觸動,他看著趙文犀侃侃而談時那明亮的雙眸,再一次深深認識到,趙文犀的世界里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 在這片冰天雪地里,趙文犀找到的不僅是新生活,更是他的價值,他的信念,那是在學校的時候把全副身心都貼在他身上的趙文犀從沒有過的明亮光芒。 宋玉汝感覺自己的笑都不自然了:“我明白了,我會把這些報告上去的。” 趙文犀也開心地笑了,這笑里滿是鼓勵,話題到這里好像就該結束了。 “但是,我還是得再了解了解。”宋玉汝逼著自己把這段對話延續下去,腦子電轉,卻真讓他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他也想知道的話題,“但是向導主導畢竟不是什么新戰法新裝備,這是,咳,更私人的事情,所以我還是得充分了解一下?!?/br> “就是,那個,怎么說呢……”話到嘴邊,宋玉汝反倒沒法出口。 “啊……”趙文犀卻是明白了,也頓時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這個問題,我還真不太好回答你……因為我是潛意識攻擊型,所以對我來說,我是……挺開心,挺滿意的,別的向導會不會和我感受一樣,我也不是特別肯定?!?/br> “嗯,雖然我比較特殊,但是吧,我覺得,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趙文犀咬了咬嘴唇,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那有點害羞的溫柔笑容讓宋玉汝有些發愣,見趙文犀抬頭,他趕緊收回視線裝模作樣拿起筆來:“為什么這么說呢?” “這個事情,只要你情我愿的話,就肯定是……很……滿足的?!壁w文犀臉更紅了,“唉更多的我也沒法說出來了。” 他端著杯子站起身,逃也似地走了。 只留下宋玉汝捏著鋼筆,指尖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