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流產(chǎn)讓池影昏迷了兩天兩夜。

    如同凌遲一般的痛楚耗光了他的精氣，即使過程并不長，卻足以讓他銘記一生，讓他留下徹底的陰影，讓他每想起那段回憶都會覺得小腹疼痛。他當時被埃里克安排在主家一個偏僻的房間住下，埃里克為了防止別人知曉這件事，甚至不惜身份，親自來給他送食物和藥品。池影從昏迷中清醒時，只感覺整個人像死過一遍。

    可他并沒有死，卻真真正正的殺死了一條小生命。

    埃里克道：“你也別怨恨我或者醫(yī)生，真正的劊子手是你自己。要不是你的癡心妄想，你不會犯下殺孽！你現(xiàn)在，可有反省嗎？”

    池影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短短幾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他眼眸黯淡，低聲下氣地問道：“流出來的……到哪里去了？”

    他沒能讓那個孩子在自己腹中平安生長，也不能看著他長大，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能好好給他一個最終的歸宿。

    埃里克冷聲道：“當然是處理掉了。”

    池影就開始求他，拖著虛弱的身軀跪下來乞求，“能不能還給我？我絕對不做什么，只是想好好安葬他，求您了……”他還磕頭，嗑到額頭發(fā)青了，埃里克才冷淡地道：“已經(jīng)丟給阿四拿去伴花肥了。”

    池影不知道埃里克說的是真是假，他被勒令不準白天出門，便只能晚上偷偷地出去，去阿四工作的倉庫里，尋找他那個被剝奪生命的孩子。倉庫里很黑，即使開著燈，也不顯得明亮，里面好多花盆，好多花肥，池影就算找到滿身都是泥巴都翻不出來，到最后，看到了角落里新栽的一盆花，他把它抱了回來，每天仔細澆水呵護。

    盡管知道它的泥土里面，不一定有自己的血脈，可當看到枝頭綻放出粉色花朵的時候，池影愿意將它當做是自己那個孩子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七年的時間，足夠?qū)⑺@份臆想徹底種在心中。

    而此刻，花盆碎裂了，泥土撒了一地都是，被他細心澆灌的花枝折了幾根，花苞散落幾個，就像那個孩子又被傷害了一遍。

    他到底是有多無能？懷在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養(yǎng)一盆花也保不住。

    散落的泥土里并沒有摻雜別的顏色，埃里克興許是對他撒了謊，也興許是他那天的尋找不仔細，所以沒有找到真正的東西。

    但也不妨礙他的痛苦，痛到極致，眼睛里卻是干澀的，好像淚水都被堵在了一處。他的五感像是消失了，喬舒亞在他面前說著什么話他聽不到，卡爾說了什么他也聽不到，直到有人一把將他拽了起來，皺著眉頭道：“只是一盆花而已，你有必要這樣嗎？”

    綠寶石一樣的眼睛讓池影緩緩意識到對方是誰，當將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意思都理解透了，堵滿神經(jīng)末梢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退卻，留下來一個巨大的空洞，他聽到自己輕聲道：“對啊，只是一盆花而已……”

    沒有人會為他這盆花的夭折而感到痛苦，就像他曾經(jīng)有過的孩子一樣。

    那條小生命，除了他，沒有人期待過他的到來。

    他知道，就算是艾狄萊德當時知道的話，也會是一樣的結果。

    艾狄萊德眉頭皺得更深了，“喬舒亞一直在向你道歉，已經(jīng)被你嚇哭了，你回應一下。”

    池影這時候才聽到了喬舒亞的哭聲，隱忍的，委屈的，夾雜著“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抱歉”“我可以賠償你”之類的話，池影緩緩蹲下身，拉起衣服下擺當兜，另一只手抓著散落的泥土往里面放，一邊輕聲道：“喬舒亞少爺不用跟我道歉，我沒有資格。對不起，嚇到您了。”

    他正常的言語也沒讓艾狄萊德擰緊的眉頭松懈下來，看著池影機械般的動作，他直覺自己低估了這盆花對池影的重要性。身為主人，身為喬舒亞未來的伴侶，他該優(yōu)先哄一下受到驚嚇的Omega，但不知道為什么，他下的第一個命令是：“卡爾，去拿個新的花盆來。”

    卡爾有些不滿，但還是快速的去拿了一個空花盆回來，正想隨便往池影面前一放，艾狄萊德卻接了過去，甚至蹲下身來，還想用手去碰那些泥土。

    “不要碰！”池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讓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愣。艾狄萊德低聲道：“我只是想幫你。”

    “求您了，不要碰，我可以自己來。謝謝您的好意。”池影沒有用他的花盆，依舊將土放進自己的衣擺里面，一點一點的，撿得認真又專注。

    卡爾想要示意主人先帶喬舒亞少爺離開這個奇怪的境地，艾狄萊德卻仿佛沒有看到，皺著眉頭盯著池影的動作。

    他在回味池影剛剛說的那聲“謝謝”。

    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像要抓不住了，這讓他焦躁。這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在他以前面對再強大的敵人再困難的事情時都沒有。就算是以前跟他鬧別扭時的池影也沒有，但現(xiàn)在，這種陌生的感覺卻存在了。

    泥土不可能完全撿得干凈，池影只能盡量將它們兜在一起，連著被傷到枝葉的茶花一起，然后起身往外走。他蹲得太久，起來的時候腳步還踉蹌了一下，察覺到艾狄萊德要來扶他，他連忙退開了一步，“謝謝，我自己可以。”

    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最終收了回來。艾狄萊德心中第一次涌現(xiàn)出復雜的情緒，他第一個念頭又是池影在鬧別扭，為他的“質(zhì)問”，可很快他又否認了。

    是不一樣的。

    池影在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明明在帶他認識喬舒亞的時候都沒有這么明顯的反應，為什么為了一盆花，卻會如此？

    那盆花對他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花圃里還有一點空地，池影連泥土和山茶花一起重新種了進去。花沒有傷到根系，可能暫時會萎靡一陣，但只要好好守護，就一定會恢復鮮活的樣子，然后在春季盡情的綻放花朵，花謝，落葉，再等待第二年的春天。

    而池影的寄情也到此為止。

    因為他的自私和天真而產(chǎn)生的生命，到底終結到了七年前，它早已化為塵化為土，飄散在不知道世界上哪個角落，讓他見不到尋不回。

    “是我對不起你。”池影小聲呢喃，說完這句話，潛藏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喬舒亞終于回去了，離開之前，池影非常平和的再跟他道了一次歉，態(tài)度誠懇，禮儀周到，讓卡爾都無可指摘，只有艾狄萊德皺起了眉頭。喬舒亞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也要向你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當時面前連個障礙物都沒有，要說不是故意的都十分牽強，但池影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喬舒亞要走，當然是艾狄萊德送他回去，兩個人站在一起格外般配，池影看著他們的背影，發(fā)現(xiàn)心底居然沒什么嫉妒或者羨慕的情緒，自己也有些驚訝。

    看來他真正找到了解脫自己的節(jié)點。

    他這次甚至沒有太多傷心的情緒。艾狄萊德送完喬舒亞回來，擰開他房間的門時，看到池影居然在做禮盒包裝，也驚了驚。

    材料是池影特意買的，顏色都選的鮮艷的色彩，還買了帶有運動元素的貼紙，在寫空心字時，池影突然想到傅承宣的字體，想著如果是他來寫，一定會非常好看。他寫好“生日快樂”的字樣，再用彩色筆描繪出來，旁邊還畫了一些簡單的卡通畫，然后再用剪刀將它裁下來。裁到一半的時候，艾狄萊德就開了門。

    看到對方的第一眼，池影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簡單，站起身來，詢問道：“大少爺，有什么吩咐嗎？”

    恭謹、柔順，禮儀滿分，跟卡爾并沒有什么不一樣。艾狄萊德卻皺了皺眉，看著他桌子上的東西，明明能看出他在做什么，卻還是問道：“在做什么？”

    “給路易的禮物包裝。”

    艾狄萊德心里更不舒坦，幾乎是本能地問道：“那盆花是路易送的嗎？”

    池影搖搖頭，“不是。”

    他語氣平靜，表情上一點波動都沒有，證明他說的不是假話。艾狄萊德其實有點懊惱，先前池影的異常還歷歷在目，他最合適的做法是私下調(diào)查，而不是直接來詢問，但他居然沒忍住。他很快收斂心神，問出了回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想好的問題，“池影，你覺得喬舒亞怎么樣？”

    池影沒有辦法猶豫地回答：“很好，跟您很相配。”

    不知道為什么，艾狄萊德覺得這個答案非常刺耳，他盯著面前的人，對方眉眼秀麗，像一幅水墨完成的畫，非常耐看。池影平常看起來很冷，可是在艾狄萊德面前卻是有非常豐富的小表情的，他也會有靈動的笑意，會露出羨慕或嫉妒的情緒。可是現(xiàn)在，池影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艾狄萊德道：“若你覺得不合適，我可以換一個人選。”

    池影有些不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艾狄萊德道：“我希望我未來的妻子，能容忍你的存在，能跟你和睦相處。相應的，也需要你的不排斥。”

    池影眼中漸漸流露出驚訝來，“我不明白……”

    高大的男人面色是一貫的冰冷，語氣卻比平常柔和了許多，他道：“我打算讓你一直留在我身邊，除了不能給你妻子的身份，別的任何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我選擇喬舒亞，是事先跟他說明過要接受你的存在，他同意了，赫爾曼家族也同意了。所以，你不用再擔心我會讓你離開。不過，你要是不喜歡喬舒亞，我會考慮更換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