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暻已經好些天沒來陸月宸這里，不大的院子顯得有些冷清。

    小院里帶著雨后露水的氣息，種的花草也已經好一陣沒有被人打理，精心修剪枝葉漸漸又雜亂起來。阿良不懂這些，只會澆水施肥，陸月宸也不讓他隨意亂碰自己親手養育的作品。

    敲門聲響起，不用陸月宸招呼，阿良就連忙去開門。

    每天唯一準時登門的客人只有蘇曼青一人。

    “看見是我，很失望？”蘇曼青走進來，看見陸月宸一臉的淡漠，不禁揶揄。

    陸月宸靠在床上，臉色微微蒼白，一手搭在小腹，緩緩的揉撫，“蘇醫生說笑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怎么談得上失望。

    蘇曼青也沒有多說，走到床邊，放下手中的藥箱，“今天感覺怎么樣？”

    最近天氣不好，讓陸月宸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這些年只要一到下雨天，他的腿就會像有千百根針狠狠扎進骨頭那樣的疼。

    而且這樣的疼痛無法治療，只能忍耐著等待陰雨的天氣早些過去。

    蘇曼青來之前，阿良蹲在他的腳邊，用熱毛巾敷在他的小腿按摩，稍微緩解一些他的痛楚。

    陸月宸一手撐在沉重的腰身，沒什么表情的說，“還是有些漲疼。”

    蘇曼青對他十分了解，能讓陸月宸用“有些”來形容，說明已經疼得厲害。

    “先替你檢查一下。”

    蘇曼青扶他朝著正面躺著，一邊拿起他的手腕號脈，一邊問他的情況，他都如實回答了。

    然后又在他腰下墊上枕頭，蘇曼青掀開他的衣服，將他隆起的腹部全部顯現出來。

    懷孕早起陸月宸的肚子并不明顯，但隨著孕期過半，肚子日漸沉隆，腹部的壓力劇增，身體內部傳來的酸脹的悶痛，偶爾胎動也會有些尖銳的頂撞疼痛。

    如今孩子七個多月了，進入孕晚期，胎兒長得更快，陸月宸的zigong本來發育得就不是很好，宮內狹窄局促，增大的zigong拉伸著韌帶的疼痛，加上身體底子孱弱，懷有身孕更是加重了許多的負擔，受了不少苦楚。

    蘇曼青在他旁邊坐下，把手輕輕按在圓挺的弧線上，在他骨盆和肚臍之間探了探，“是不是這里扯著疼？還有小腹發脹的感覺？”

    “嗯……”陸月宸白著臉，睫毛微顫，輕輕哼了哼。

    ”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腹中的緊痛，讓陸月宸無暇回答，阿良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補充道，“昨晚上孩子鬧得厲害，二少爺一晚上都沒怎么睡。”

    因為睡眠不足，陸月宸眼底下也帶著一抹青色。

    “這幾天是不是又沒怎么吃東西？飲食上你要多注意，吃不下也得吃。”蘇曼青看他似乎又瘦了些，之前給他開了不少溫補滋養身體的藥，始終也沒把他的身體調養有多少起色，除了肚子越來越大，懷著孕整個人反而又單薄了不少。

    蘇曼青給他的藥方又添了幾味開胃安神的藥材，她吩咐阿良去熬藥。

    陸月宸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倦乏，人也顯得沒有精神，似乎快要睡著了，只是搭在腹上的手動了動，“孩子發育得還好嗎？”

    “他很好，倒是你。”

    蘇曼青的手依舊在他的腹上輕輕摩挲，“你的身子情況，自己應該比我更清楚，放寬心多休息，別費神cao勞。”

    能做的早在陸月宸懷上孩子之時，她就已經都做好了準備。可現在的情況，比她之前預計的還要差一些。

    陸月宸久病成醫，多少也懂些藥理，垂下眼簾，望著自己圓隆的胎腹，“嗯，我知道的，事情很順利，要不了多久了。”

    蘇曼青雙眸閃了閃，轉過身，從藥箱中取出一盒藥膏。

    “現在你最要緊的事，就是保重身體，好好安胎，別逞強，少些思慮。”

    她一邊囑咐著，雙手抹上膏藥，暖了暖手，輕輕搓揉著掌下的小圓球，開始每日安胎的涂藥和按摩。

    因為宮內局促，導致陸月宸腹中的胎兒活動得頻繁，也常常因為動作而胎位不正。蘇曼青也只能時常為他調整胎位，確保在胎兒偏離胎位太多，或者又造成臍帶繞頸的問題之前，及時矯正胎兒的位置。

    蘇曼青將那嫩滑的肚子托在手中，陸月宸的肚子白生生的，摸上去飽滿鼓實，皮膚比起一般孕肚更為緊繃。

    因為胎兒的長勢過快，把宮壁撐得更薄，現在每次胎動起來，導致他的腹痛更為強烈。

    陸月宸微微攥了攥掌心，蘇曼青的推揉之下，力道漸漸加重，好不容易沉睡的胎兒又活動起來。

    “嗯……”

    他抿了抿唇，將痛哼壓抑在喉嚨里，只是微微合上眼，習慣性的忍耐著磨人的痛楚。

    盡管早已做好準備，但是隨著腹部上的推揉，腹中的疼痛也更加強烈。

    蘇曼青雙托著他的肚子，將活動的胎兒固定住，彎曲著指節刺激著他下腹部的幾個xue位。

    陸月宸咬緊了牙沒有出聲，只是細密的睫毛不時眨動一下，額上滲出了些薄汗，單薄的手腕搭在身側，忍著疼將床單攥起，細長的手指繃得骨節分明。

    “身體放松，不要用力。”

    蘇曼青見他身體緊繃，又放緩了動作，輕聲安慰：“馬上就好了。”

    好在陸月宸從小就吃得苦，也是很忍得疼的，非常配合的放松身體，調整自己深呼吸。

    渾身的肌rou微微的顫抖著，很快那潔白的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薄汗，沿著緊繃的下顎線往下流。

    蘇曼青接手治療過的病人也不少，更為血腥殘忍的場面也見過，可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疼。

    “還受得住嗎？”

    “嗯、唔……”陸月宸只是點點頭，雙腿微微抵住床板，更努力的克制自己掙扎的欲望。

    蘇曼青兩手不斷推托著胎兒，纏繞在腰腹的痛楚揮之不去，越發猛烈，他不敢用手阻止，只是隱忍的挺著身，蒼白的指尖深深陷入枕頭，冷汗流了滿臉，把他的黑發都給打濕了。

    “好了。”

    將胎兒轉正之后，蘇曼青終于松開了手，又給他吃下幾顆安胎滋身的藥。

    陸月宸微微蜷縮著身體，一只手扶著床，一只手摟住肚底，大口的喘息，原本玉白的肚子泛著一圈圈的紅痕，也不住的跟著起伏。

    蘇曼青給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忽然有些于心不忍，“非得這樣不可嗎？”

    對于這些年陸月宸究竟遭受過多少殘酷的對待，她并不完全清楚，但自從懷上這個孩子，陸月宸忍受的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

    明明看上去風吹就倒，還正是青春稚嫩的年紀，卻對于各種疼痛流露出極大的忍耐與習慣，一次軟弱都未曾在她面前流露過。

    這還只是十月懷胎，等到孩子誕生之時將會是怎么樣的艱辛與危險……蘇曼青只是表面鎮定，心底也同樣憂慮不已，心中無數次的懊惱要是能早些找到他，或許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有些發顫的手，放在微動的腹上，輕輕回應著胎兒的動作。陸月宸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靜的說，“對我而言，沒有別的選擇，更沒有回頭路。”

    顧云暻忙起來，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這天，陸府上下里外張羅忙碌著，好不熱鬧。

    陸家的二少爺雖說身體不好，也難得出了院子，白天他去了陸老夫人那兒一趟，晚上直到年夜飯才露面。

    雖然這陣子刻意避開了他，但一見到陸月宸，顧云暻卻忍不住整顆心就掛在了他的身上。

    陸月宸的氣色依舊是不太好，久病未愈的模樣，穿著一件墨色的長袍，戴著厚厚的圍巾，全身上下都裹在厚厚的冬衣里，肚子看著倒也不那么明顯。

    若非顧云暻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恐怕也只會當他是吃胖了一些。

    阿良據說因為家中有事所以告假回了一趟老家，陸月宸不習慣別的傭人服侍，于是只自己一個人過來了。

    見到陸月宸杵著手杖也走得勉強，顧云暻連忙走過去扶住他，“小心，慢些。”

    陸月宸對他笑了笑，但是卻有些微妙的變化，不像以往那樣明媚熱烈。

    顧云暻察覺到了，但沒有多想，兩人走到餐廳，攙扶他慢慢坐下，“身體還好嗎？”

    “很好，沒什么事，謝謝暻哥關心。”陸月宸的回答，像是帶了幾分客氣。

    此情此景，顧云暻也不好多問什么，只是不放心的常常照看著他。

    傭人們將菜端上來，陸老夫人在跟陸月瓊閑聊著，并不怎么看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人，陸月宸也十分安靜，幾乎沒怎么說話。只是將手搭在身前，不時在小腹撫一下，輕揉著偶爾不安分的肚子。

    陸家的年夜飯，自然是各種精致的菜肴擺滿了整整一大桌。

    陸月宸坐在角落，很多菜轉不到眼前，他也不怎么動筷，顧云暻便常常幫他夾菜，只是胎兒頂著他的胃，陸月宸胃口本身也小，吃也吃不下多少。

    顧云暻見狀，又讓人給他撤下了幾道不合口的菜，吩咐廚房做些清淡好消化的滋補粥品。

    雖說顧云暻原本就非常照顧別人，但見到他總是給陸月宸夾菜添水，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模樣，總有些說不出的怪。

    在陸月瓊眼睛里似乎也成了刺，自從陸月宸出現，她的臉色就沒好過。

    陸老夫人把桌上的幾人看在眼里，微微皺眉，忽然開口，“月宸也是老大不小了，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對于陸月宸這個姨太太生的兒子，陸老夫人的態度一向是沒有多余的關心。此時忽然提起他的婚事，自然別有深意。

    陸月瓊也微微揚起眉頭，附和道，“是啊，弟弟已經成年，是該找個對象談婚論嫁了，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家里。”

    兩人的話，像是一顆石子狠狠扔進寧靜水面，在顧云暻的觀念里，他從沒想到陸月宸有一天會結婚，一時愣住了。

    陸月宸倒是微微看了他一眼，眼眸一暗，勉強笑了笑，“我這樣的情況，哪里能耽誤別人。”手卻微微搭上了肚子，掩著作動的腹頂。

    見他并不順從，陸老夫人話也說得直白，“已經差人給你打聽過了，許家的三小姐不介意你身體殘疾，甚至愿意讓你入贅……”

    一箭雙雕的話，不光針對陸月宸，也是敲打顧云暻。

    顧云暻自己被諷刺倒是無所謂，但看見陸月宸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心里一下有些惱了，卻也沒發火，只是皺起眉，直接打斷她，“媽，宸兒年紀還小，婚姻大事不必著急……”

    陸月宸低下頭，遮住眼底閃過的陰霾，腹部一陣急痛，扯著衣角的指節都泛出青白，身前若隱若現的弧度顯現出來。

    他用手掩住唇邊，輕輕的咳嗽著，“謝太太關心，許家的三小姐或許現在不嫌我，但我卻不能沒有自知之明，害了那個小姐。”

    陸老太太還想說些什么，可陸月宸似乎咳嗽得厲害，顧云暻心中刺痛，見他臉色蒼白，用手護著肚子，甚至開始急促的喘息著。

    他著急的微微探過身，“宸兒，沒事吧？”

    陸月宸閉了閉眼，臉色白得不像話，額上已是布上一層細汗，他扶著座椅撐起身子，慢慢站起，“抱歉，突然有些不舒服，我回屋休息一下。”

    顧云暻也站起來，一把將他扶起來，只覺得碰他的手非常涼，甚至有些微微汗濕。

    “我扶你回去。”

    陸老婦人也沒有攔著，陸月瓊恨恨的剜了陸月宸的背影一眼。

    兩人無所察覺，慢慢走出門口，陸月宸一手托著肚子，忽然開口，“暻哥，你回去吧，我已經好多了，可以自己回去的。”說著就想要把手抽出來。

    “那怎么行？”顧云暻將他扶緊了，立即道，“我送你回去。”

    “暻哥，我總不能什么都要你幫我……”陸月宸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里卻藏著一絲嘆氣。

    顧云暻怔了一下，低聲道，“怎么不能？”

    陸月宸想扯開他的手，卻怎么也扯不動，只是肚子痛得更厲害了。

    顧云暻見他腳下一晃，連忙伸手將他抱在懷里，“小心。”

    陸月宸透過他的肩膀，看見了依舊站在門邊的陸月瓊，像是要穿透空氣似的眼神刺過來。

    “嗯。”他渾身一顫，身子也軟了下來，一手微微攥著顧云暻的衣服，托著肚子大口的喘著氣，“暻哥，我肚子有點疼……”

    顧云暻心里一慌，連忙把陸月宸打橫抱起來，快步趕回院子。

    進了院子，一路趕到房間，顧云暻走得又快又穩，小心的把他慢慢扶到床上，腰下墊著軟枕躺下。

    脫去寬大的外衣，緊貼在腹部的絨衫顯露出渾圓的形狀，清晰可見胎兒動得有些厲害，隔著衣服都能看清楚不時被頂起小小一塊。

    肚子一陣一陣的疼，陸月宸額上一層的汗，發白的唇都被咬得泛紅。

    “疼得厲害嗎？我去請蘇醫生……”

    陸月宸搖搖頭，手微微撫著肚子，咬著唇小聲道，“你快回去吧，老夫人跟jiejie還在等著你呢，我沒事了，真的，你放心。”

    說著，又微微挺起了身，臉色煞白的攥緊了腹部的衣服，“嗯……”

    顧云暻哪兒看不出他是在逞強，又焦急又心疼，直接跑出去叫蘇曼青。

    陸月宸見他離開，艱難的撐起身，從床頭的柜子里翻出藥瓶，幾顆藥丸吃下去，作痛的腹部漸漸好了不少。然而卻也沒有完全平靜下來，始終磨人的鈍痛著。

    他托著肚子，在床上忍耐輾轉不久，蘇曼青很快來了，直接掀開衣服摸上他的肚子，一臉嚴肅的皺著眉，繼而接著五指伸開，按準陸月宸腹上的xue位，細細揉著。

    “氣血不暢，郁結體內，胎氣也不穩……拿著方子，快去熬藥。”她飛快的寫下一張藥方，交給然后顧云暻。

    顧云暻急忙拿著藥方出去找了個傭人，吩咐趕緊抓藥熬藥。然后回到屋內，就看到蘇曼青正要給陸月宸施針。

    蘇曼青利落的取出針來，摸準了陸月宸腹上的xue位，一針便朝著陸月宸渾圓隆起的腹上刺去。

    那銀針沒入那高隆的腹部，陸月宸頓時身子繃緊，呼吸也沉重起來，整個身子都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著。

    顧云暻心中緊張不已，又心疼又擔憂，一面擦著他額上的細汗，握住他的手，又軟又綿，攥在掌心也不住的發涼發汗。

    “宸兒，堅持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陸月宸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偏過頭，汗水從他的眉間落下，流進纖長的睫毛之中，顯出幾分脆弱的隱忍。顧云暻更是心如刀絞，就連安慰的話也說不出。

    空氣中彌漫著焦灼而沉悶的氣氛，足足半個小時，蘇曼青才施罷結束，見陸月宸滿頭是汗，堪堪咬著唇輕輕喘息著。

    “孩子暫時無事了，但還需要臥床靜養，好好觀察幾天。”

    蘇曼青給他理好衣服，將被子拉到腹上蓋好，顧云暻也出去端回來一碗湯藥，扶他微微坐起喝下。

    喝下藥又過了一會兒的功夫，陸月宸整個人總算安穩了下來。作動的腹部安靜下去，皺著的眉也松開了不少。

    他折騰了這么久，身體也十分疲乏，累得狠了，喝了藥之后更是昏昏沉沉，忍不住昏睡了過去。

    “蘇醫生，你跟我說實話，宸兒的身體怎么樣？”

    陸月宸已經睡熟了，顧云暻的手還搭在他的腹上，里面胎動已經平息，偶爾還能感覺到一絲輕微的震顫。

    蘇曼青有些猶豫，還是張了口，“二少爺的身體并不適合受孕，這個孩子給他造成的負擔很大，二少爺的身體您是知道的，經不起多少損傷……”

    顧云暻以前也不是沒有問過她，但陸月宸早已跟她統一口徑，陸月宸自己也只會告訴他，只是身體難受一些，身體沒有大礙，讓他放心。

    可今天發生的事，不得不讓顧云暻懷疑。

    蘇曼青此時這番話沒有說的太直接，卻足以讓顧云暻明白。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沉睡中的人。

    陸月宸的臉十分的柔和而安靜，仿佛美好的化身。而現實里，他卻承受了太多太多本不該經受的苦難。

    除了心疼，今天的事情著實在顧云暻心里狠狠驚嚇了一跳，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陸月宸如此痛苦的模樣，心里甚至十分的后怕。

    如果要是陸月宸出了什么事……他僅僅只是閃過這個念頭，后背上就出了一層的冷汗。

    蘇曼青看著他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半響，才傳來顧云暻低聲的道，“如果……如果有什么危險，一定保住大人。”

    她愣了一下，抬起眼，看顧云暻的眼神微微變了變，“我會的。”

    見到陸月宸情況穩定之后，后半夜蘇曼青先行離開。顧云暻依舊守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