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偏差4【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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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后,位于城郊的豪華古宅內(nèi)。 熱騰騰的烤芝士,與搗碎的南瓜囊相混合,被攪拌成南瓜奶酪泥,盛放在雕刻精美的南瓜小碗里,由方形的描花瓷器盤托著,與一杯搖晃著漣漪的紅茶一起,從廚房里端出來。 甜品的香味,第一時間吸引了李洛西。 他立在花叢邊的身影,緩緩地扭過身,對S禮貌一笑。 午后的陽光,穿過菱形的紋格窗,傾瀉在李洛西側(cè)臉的輪廓線上。他就像一個娃娃臉的天使。 “這么快就做好了啊?”他期待地搓搓手。 “嗯,我在上頭淋了白巧克力,我覺得你應(yīng)該會喜歡。”S將下午茶放在花圃邊的鐵藝茶幾上,握回靠在花欄邊的手杖。 李洛西低頭看了看S的作品。 親手雕刻的南瓜碗面上,彎彎的笑眼和上揚的長方形嘴,有著明顯萬圣節(jié)風(fēng)格的南瓜笑容里,帶著一絲荒誕的詭異。 小南瓜的“頭蓋骨”被削去了——正如小杰米收到的“頭顱花盆禮物”。 但是南瓜碗里,裝滿了S先生“厚厚的款待”。比之頭蓋骨里種花的沃土,橙黃與乳白的甜點色澤,無疑讓人有食欲得多。 南瓜稠糊的最上頭,用煮熱融化的白巧克汁,澆出了一個花體字——大寫的“S”,代表著甜點主人的簽名。 “看起來很好吃,”李洛西道,“謝謝你。” “不客氣,能親手為你做一道甜點,我很樂意。”說著,S若有所思地望向花叢,“我給你送了那么多天的花,你都沒有給我絲毫回應(yīng)。我本以為,你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了呢。” “怎么會?”李洛西抬手,摘下一片純白色的玫瑰花瓣,握在手指尖搓了兩下道,“畢竟,你花費了那么多心思給我準備的禮物,我怎么能完全不領(lǐng)情呢?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體會你的心意而已。S先生,這些花不好染色吧?尤其,是要染出那么熾烈鮮紅的……像血一樣的顏色。” S愣了一瞬,隨后展開會意的淺笑:“呵呵,你都知道了么?那么請你告訴我,在來之前,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我家里一定有一個玫瑰種植園呢?那些花,也可能是我從花店里直接預(yù)訂的啊?” 李洛西搖頭:“不。實際上在接到你贈送的花束后,我就已經(jīng)拍照制作成郵件,群發(fā)給本市所有的鮮花店店主,要求預(yù)訂與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品種。但是我得到的反饋,都是類似的:‘對不起客人。這種玫瑰花,應(yīng)當(dāng)是罕見稀有的異國品種,本店暫時沒有您需要的存貨。’之后我又花費了一些時間,擴大了詢問范圍,得到的答案依舊是沒有。鑒于鮮花的保質(zhì)期十分有限,我想,應(yīng)該沒有進一步擴大詢問范圍的必要了吧?” “你說的很有道理……”S拄著手掌踱步,突然停下道,“但是不排除另一種可能性——那些花如果是我從友人的家中借來的呢?” “所以來之前我已經(jīng)確認過了啊,”李洛西誠實道,“當(dāng)時我是這樣說的——‘我也想親眼看看你種的那些花,是不是比花店里賣的還要漂亮’。如果事實不是如此,你應(yīng)該會糾正我才對。” “哦、哈哈哈……”S鼓掌稱贊道,“不愧是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最令人期待的二十一歲年輕法醫(yī)啊!那么,把那些代表愛意的花朵,隨便就拿去檢驗,這也是出于你法醫(yī)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么?哎呀呀,沒想到我的一片心意,被這樣辜負了呢,我可真?zhèn)摹!?/br> S彎下唇角,做出很困擾的樣子。 一直微笑著的李洛西,忽然收斂起笑容,嚴肅道:“傷心?你刻意拿同一種血型的血液染色,將原本無暇的白玫瑰,染成惹眼的紅玫瑰,難道不就是為了讓我發(fā)現(xiàn)些什么嗎?何傷心之有?” 今天早晨,李洛西把收到的第九捧鮮花的花瓣,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注視著它,慢慢地沉進透明的試管里…… “如果我連這都發(fā)現(xiàn)不了,那才叫真正地‘辜負了你的心意’,不是嗎?”李洛西堅定抬起手,指向眼前的男人,“十六年前,殺害了我九位鄰居的兇手——嗜血的S先生!” S沉默了三秒,隨后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直視著李洛西的眼睛:“真了不起啊,一個五歲男孩的決心。能被你銘記那么多年,也算是一種榮幸。但我不是跟你說過,‘請你把我徹底忘記’么?哈哈、哈哈哈!難不成,你是為了追蹤我,才決定要當(dāng)法醫(yī)的吧?怎么,就因為當(dāng)初那一抱,你就無可救藥地迷戀上我,至今都難以忘懷么?” 李洛西怔住了。 那個孩提時代的噩夢,再次浮上他的心間…… * 十六年前,李洛西還在上幼兒園二年級。 那時的他,剛跟隨打拼的父母,移民到這個西方國家來不久,心中懷著小小的憧憬和忐忑,非常渴望卻又害怕融入那些,膚色和語言都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孩子們中間。 那是十一月的深秋。努力了三個月的他,卻依然沒能得到那些白人孩子的認可。 他們嘲笑他是“可悲的書蟲”,是身材矮小、注定長不高的侏儒——排練的童話劇時,扮演“小矮人”的不二人選。 但這些排斥,本質(zhì)上源于這個社區(qū)內(nèi)的封閉、缺少見識。當(dāng)時小鎮(zhèn)上的孩子,從沒見過黃皮膚的亞裔家庭,自然帶著敵意。 更何況五歲的李洛西,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遠超同齡人的、超強的數(shù)學(xué)運算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他總能在課堂問答時分,得到老師的贊揚和垂青。 小李洛西隱隱地感覺到,小朋友們表現(xiàn)出的種種不友善,僅僅是出于他們本能的自我保護心而已,自己不該那么在意。 堅強的小李洛西,從沒將失落和憤慨掛在臉上。相反,他總在mama端上飯后甜點時,露出無憂無慮、令人寬慰的笑容,真的就像小天使一樣讓人喜愛。 然而就在那個可怕的萬圣節(jié)之夜,小天使親眼目睹了世界上最血腥的兇殺。 他不慎敲開了一扇地獄之門。觸目的鮮血,如同潑灑的顏料一樣,洗刷了他的眼簾…… “霍夫曼太太?霍夫曼太太,您在家么?”小李洛西獨自一人,按響了鄰居老太太家的門鈴。 萬圣節(jié)的“不給糖就搗蛋”游戲(Trick or Treat),原本應(yīng)該是同一街區(qū)的孩子們聚在一起、成群出沒的狂歡派對。 但是李洛西卻被甩下了。原因當(dāng)然是其他孩子覺得他礙眼,不想跟這個“搶走老師表揚的亞洲人”一起玩。 但是李洛西還是開開心心、背著彩色的小書包出了門。 因為他向mama保證過,自己一定會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討要到成把成把的糖果,裝進小書包里滿載而歸。 他想以此來給父母信心,以一個五歲孩子的方式,支持父母的移民決定,讓父母相信,自己正百分百沉浸在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中,享受著樂趣。 如果他因為被孤立、而畏懼踏出自家的門檻,那么自己在幼兒園交不到朋友的實情,一定會被父母察覺。 比起孤獨,他更害怕的,是看到爸爸mama自責(zé)的神情…… “叮咚、叮咚、叮咚!”小李洛西連按了好幾次門鈴,但霍夫曼太太家始終沒有動靜。 “不給糖,就搗蛋!”小天使用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經(jīng)地朝門縫里喊,“快開門吧,霍夫曼太太,我知道您在里邊!” 為什么他知道?因為剛才他與幼兒園里的孩子王——人高馬大的湯姆、以及他的幾個小跟班擦身而過。 湯姆開心地數(shù)著手里的糖果,一邊說著“霍夫曼太太可真大方,一口氣給了八顆呢”,一邊丟給李洛西一個白眼。 “是九顆。”李洛西實誠地糾正道。 聰慧的他,只需要稍稍地瞥一眼,便能在不用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的情況下,完勝其他孩子的數(shù)感能力。 “喂!你是不是想挨揍!”幾個洋孩子瞪著眼圍攏上來,叫囂道,“別以為露西小姐(幼兒園老師)經(jīng)常夸你,我們就不敢給你一拳頭!該死的小矮人,我們不怕你去打小報告!事實上,你也就這點本事了,不是么?” 李洛西趕緊擺手道:“別激動,別激動伙計們。是我多嘴不好,我向你們道歉。沒錯,糖果的數(shù)量就是八顆,請放我過去吧?我還有事要忙。” 幾個孩子歪著牙大笑。甚至有人對著李洛西急匆匆溜走的背影,模擬朝空氣狠踹幾腳。 得意的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成為孤兒,不僅在頭腦上,就連在家庭幸福這條賽道上,也永遠無法與李洛西企及…… “霍夫曼太太,請您給我,跟湯姆他們一樣的白巧克力球好嗎?那是我特別喜愛的口味,不需要九顆,我只要一顆就滿足啦!”小天使真誠地請求道。 “真的么?你只想要一顆就好?”門內(nèi)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李洛西愣住了。 五歲的李洛西,能夠記憶和識別這個街區(qū)里、所有鄰居的聲音。唯獨這一道聲線,他從不曾聽過。磁性、優(yōu)雅,但帶著一絲不可捉摸的癲狂與冷血…… 年僅五歲的孩童,被倏然破開沉默的應(yīng)門聲,怔得堵住了喉嚨。 “吱嘎——”門被緩緩地打開,一個露著尖牙、牙縫里爬滿了赤紅色血痕的男人,伸出蒼白的手指,握著一顆糖果對他說:“給你,是這種白巧克力嗎?它入口的味道,一定很甜,就像你的血一樣甜。拿去吧,可愛的東方瓷娃娃。” 李洛西顫抖著嘴唇,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個男人。那張臉上英俊深邃的五官,永遠地印在了他的瞳仁里,不管經(jīng)過多少年,他都難以忘卻。 “啊,要不要進來呢?我正在享用晚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用白巧克力汁和小南瓜,為你做一道甜點。”那個男人熱情地敞開門,向小男孩發(fā)出邀請。 小李洛西猶疑著,遲遲沒敢邁步。 擺在霍夫曼太太家門口的南瓜雕塑,眼窟窿里晃動著曖昧的橙色燭光,在寒夜里冷笑。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