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深山，在入冬后，極為清冷。原本清脆的竹林，早已枯萎，細雪紛紛，覆蓋了這深山之林，以及那林間小屋。一抹墨色身影，后背負柴，身形矯健而至，嘴邊銜葉，不斷吹奏著引以為豪的神曲，不堪入耳，難聽至極，天地為之色變，靈獸皆作鳥獸散。當他行至小屋前時，從善如流地將口中枯葉吐了出來，難聽的樂曲終于得償所愿戛然而止。一時間，晴空萬里，天地為之動容，萬物感激涕零。

    他自然麻利地走進小屋，穿過走廊，來到后院的廚房，此時，一名素衣身影，正在忙活洗菜。見此，他放下肩上柴火，道：“九哥哥，我回來了。”

    “嗯。”那人簡單回應。

    接下來，沒有過多話語，兩個人兀自準備自己要吃的飯菜。一陣忙活后，霍重華做的飯菜依舊清脆可口，顧月歌做的飯菜依舊難以下咽。霍重華仍然在前廳用膳，而顧月歌也終于破例在前廳和霍重華一同進食。天氣漸冷，兩人身上已經加了薄裘，一黑一白，身影如畫。兩人吃完后，顧月歌收拾了碗筷洗干凈。當他回到前廳時，霍重華早已端正跪坐著，在他面前，一把九難，置于案上。顧月歌見罷，也來到他面前挺直腰板盤坐下來。兩人不語，顧月歌看著霍重華，而霍重華則望著九難。末了，霍重華率先打破沉寂：

    “一月期限已到。”

    “是！”顧月歌點了點頭，有些惴惴不安地問道：“九哥哥，我這一個月的成績，如何啊？”

    霍重華微微抬眸，猛地撞見顧月歌眼中無比盼望殷切的光芒，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他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砍柴速度，還行。”

    “哈哈。”顧月歌驕傲自豪，“那做菜呢？”

    霍重華面色古怪，不由得想起前幾天他檢查顧月歌的廚藝，吃下一口時，高貴的涵養讓他忍住了將其吐出來的沖動，這就是時至今日他放棄了當初讓顧月歌做飯，仍然堅持自己做飯的原因，沒辦法，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他不作多話，只道：“不行。”

    “啊！那我的字呢？”顧月歌神色略有慌張。

    不提還好，一提霍重華面色更陰沉了，這讓顧月歌后背一陣發涼。這一個月來他不是沒有檢查，只是罰了好多遍，顧月歌的字依舊張牙舞爪，奇丑無比。換言之，孺子不可教也。可是當他提問的時候，顧月歌又能倒背如流，顧月歌閑暇時間也有入定，作為修煉，如今他已然能夠感受到顧月歌身上有一股充盈的靈力，看來抄書確實起了作用。對此，他再抿了一口茶水，評價道：

    “毫無長進。”

    顧月歌如逢大敵，“你不要又要多罰我抄幾遍吧？”

    罰了你就會抄的更好看嗎？霍重華看了看顧月歌，并未搭話，懶得理他，言歸正傳。

    “刑罰日程既已提上，接下來，便去菡萏閣修習琴律。”

    顧月歌下意識垂下眼眸，目光停留在九難上。也是，他能夠入境九難，便說明了他是九難的主人，只不過他現在修為不夠，又不懂音律，恐怕也是駕馭不了法器。想及此，顧月歌內心深處極度感動：

    “九哥哥，你一直惦記這事啊。”

    “駕馭九難，全憑造化，如若無法，這九難法器，也斷然不能被你耽誤，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還有，不要讓霍某再聽到那曲子，否則……”

    霍重華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讓顧月歌心中一震，連連點頭。從此，陵華后山，一派寧靜，萬物祥和。

    菡萏閣，與陵華小筑卻別有二致。整個陵華后山，除了霍重華，就再也沒有半點人影，而菡萏閣，霍五小姐霍重蓮的住所，卻時常有弟子前來聽教，總體來說，多了些人氣。

    顧月歌第一次見霍重蓮的時候，是在琴臺宴上，那時他便能夠感受到這位霍五小姐和霍重華的關系，顯然和霍二少霍重玨有所不同，而且霍重華能夠請得動霍重蓮來為他這樣一個刑罰加身的囚犯傳授琴律，兩個人的關系必然與其他人有所不同。他曾記得在那過去的日子，除了霍重云，竟然不見其他哥哥前來，這讓顧月歌嚴重懷疑霍重華和霍府家人的家庭關系如何惡劣了。

    “在想什么呢？這么入神。”溫婉的聲音打斷了顧月歌的信馬由韁的思緒，他不禁抬起頭想前方望去。霍重蓮雖然披上了雪白色的狐裘，依然一襲月白色長錦衣，裙上秀著潔凈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顧月歌很少接觸這樣的世家女子，尤其是大仙門世家的女子，他從未見過他的母親，這些年來流浪漂泊，和兄弟們自食其力艱苦奮斗，更沒能接觸女子。眼前這位女子，柳眉美黛，冰肌玉骨，雖說大仙們世家的千金，但顧月歌卻能夠感受到她的不凡。

    “我在想……”顧月歌的目光流轉，不經意間逗留在那微微結冰的水池，那里原本的蓮葉早已進入了枯萎狀態，沒有半點生機。

    “我在想，五小姐為何不施展仙術，讓這池里蓮葉叢生，蓮花別樣紅？五小姐有所不知，之前我去一些仙門世家偷……”意識到霍重蓮古怪的眼神，顧月歌方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說到：“之前我聽說一些仙門世家，會在自家后院施法，讓無論哪個季節的花花草草都能同時綻放，那景色宜人，美不勝收啊，哈哈！”

    顧月歌覺得自己在尬笑，笑得都不自然了，有點做賊心虛。

    霍重蓮自然看得出來，顧月歌以前的“豐功偉績”她自是有所聽聞，她也并未道破，畢竟，誰沒有個過去？

    她嫣然一笑，道：“世間萬物，四時美景，自有法度，何必強求？”

    顧月歌看見霍重蓮將美眸投向了遠處山水，心蕩神馳。“況且，在這小小一方閣，能略盡四季景色，也是人間正法，何樂而不為呢？”

    “五小姐，你真的很不一般，第一次看見你出場的時候，就美艷絕倫，當真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呢！”顧月歌盯著霍重蓮，看了許久，難怪霍重華這么好看，他jiejie也是這么好看，這家族傳承真讓人羨慕嫉妒。

    “你說的是琴臺宴那次吧？顧公子。”霍重蓮揶揄道。

    顧月歌一時語塞。說起琴臺宴，那次是他耍了心機，不太厚道，還被抓包，當場受罰，那次經歷簡直是噩夢，不提也罷。

    霍重蓮心細如塵，自然看得出顧月歌的難堪，沒有加以為難，直接進入正題。她抬起手，袖子一揮，一把七弦琴呈現在案幾上，隨后她朝著顧月歌道：“還請顧公子移步至此。”

    “是！”顧月歌連忙站起身，回過神，斂了斂衣襟，隨后來到霍重蓮面前，朝著她恭恭敬敬拱手一鞠，才在霍重蓮面前端正盤坐。

    想到之前第一次見到顧月歌，那模樣簡直毫無形象教養可言，活脫脫一個市井小混混，如今能夠做到這一步，看來她那九弟一定下了狠手。

    霍重蓮同樣回了敬禮，她端坐于坐席上，微微欠身：“顧公子儀態端方，重蓮這廂有禮了。”

    顧月歌連連擺手：“五小姐萬萬不可，您現在可是教導我琴律的先生了，哪有先生向學生敬禮的道理？”

    霍重蓮莞爾一笑，道：“顧公子為何如此慌張？”

    “我，我……”不知為什么，顧月歌一時間竟然答不上話了。

    “好了，重蓮也不打趣顧公子了，我們言歸正傳吧！”霍重蓮也不為難顧月歌了，開始了她的教學。

    這只是一把普通的七弦琴，并非霍重蓮的菡萏，菡萏為五弦琴，不過七弦琴對霍重蓮也沒有難度。

    “顧公子可知琴的歷史？”霍重蓮問道。

    “月歌不知，還請五小姐指教。”

    “古琴歷史，或是要追溯到上古時期了。上古記載，神農之琴，以純絲做弦，刻桐木為琴。至五帝時，始改為八尺六寸。虞舜改為五弦，文王武王改為七弦。故名曰七弦琴。”

    顧月歌全神貫注聆聽著。

    “顧公子請看，七弦琴上的七弦，為彈奏之基本，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內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宮、商、角、徵、羽，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后來周朝周文王、周武王增加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重蓮這里倒是有本琴史，可以借與顧公子，記住，無論手持什么法器，都要知道其來源歷史，我會考你的，明白了嗎？”

    顧月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心里卻不禁想頭疼：記不住就多抄幾遍吧，反正早晚功課經也是這樣過來的，抄多了，也就記住了。

    “現在我先教你彈奏指法。右手撥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演奏技法繁多，右手指法有主要為擘、托、抹、挑、勾、踢、打、摘及其不同的組合，如：輪、鎖、疊涓、撮、滾、拂、歷、雙彈、打圓等；左手主要分為按音與滑音兩種。按音有跪、帶起、罨、推出、爪起、掐起、同聲等。滑音有吟、猱、撞、喚、進復、退復、分開等。”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顧月歌當真是受益匪淺了。琴的歷史，琴的音律，琴的彈奏。一整天下來，行程安排得滿滿的，早起抄經書，做飯，砍柴，下午修習琴律，晚上繼續抄書，而且他還要騰出時間來研讀琴史。不過他很不解，當他力不從心有所懈怠時，霍重蓮并沒有像霍重華一樣嚴厲懲罰他，這讓他有點心里沒底了。就在他心想人家會不會暗戳戳和霍重華告狀時，霍重蓮卻不以為然，心平氣和道：“我為什么要對你步步緊逼呢？學不會，是你的損失，也不是我的損失。你要知道，法器之于修仙者而言，重要性也無需言明。更何況……”

    只見霍重蓮從袖口中取出一把青蓮玉簪，美眸中的柔情透露出些許落寞，她玉手輕撫玉簪，悠悠道：“更況且，但凡法器，皆有靈性。法器認主，它拒絕了眾多搶奪之人而選擇了你，你若不珍惜，將來也定有追悔莫及之時。須知到時候，你是否還有能力，挽回一切？”

    那日，顧月歌分明看見，那把青蓮玉簪，在霍重蓮說出了那些話之后，隱隱泛著微弱的光芒。而霍重蓮當時的神情，這一番話，卻讓顧月歌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