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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墜落

    當溫熱的毛巾把我從昏迷中喚醒,我躺在旅館的床上,弟弟正以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緊盯著我。我試著活動痙攣的四肢,是了,我的尾巴和那些深黑的鱗片,通通變成海洋和我們才知道的秘密。這也不是我真正的模樣,或者說,我有無數臉龐,有無數個和我類似的存在游蕩在這個星球上,生活在虛無縹緲的傳說里。但我的弟弟,他在夢中驚醒,然后從漆黑的海邊把我帶回來,他又知道了多少?

    “小雕像不在了。”

    弟弟回過神來,緩慢而又不情愿地順著話頭說道:“丟了就丟了,你的身體……我們盡快回家。”

    我能輕易聽出他的抗拒,不是對我,而是隱晦地對窗外的海洋表露不滿,在他試圖平緩語氣的同時,我忍不住微微彎著腰,把兩手搭在大腿上。弟弟頓了頓,關切地看著我,開始研究起我的表情。他似乎不希望我有什么出格的表達,但我惡意地向他露出笑容,好像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它回到合適的地方了。”

    聽到我的話,他的眼睛和嘴唇不約而同細微地抽搐起來,好像忍受著痛苦,最終歸于平靜。弟弟伏下身,把額頭抵在我逐漸溫暖的手背,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就像先前面對我變異的雙腿,他心甘情愿接受了我身上更可怕的改變。

    我們都知道——當年離開鮫島的母親,在編寫筆記的期間無數次被噩夢糾纏,以至于倉促完成,壓入柜底。夢里是無邊的深海,翻滾的浪召喚著她,仿佛她血rou中深藏著不為人知的、理應回到這片地方的秘密。母親強制自己忘卻了這些,包括她在島上對老人的戲言,可能的真相,以及她自認為我和水的孽緣。所以后來她潛意識剝奪了我們接觸溪河湖泊乃至于浩瀚大海的可能性,自己也終身不再回想這個古怪的地方,拒絕了屬于她的奇跡。

    幾天后,我在老板娘略帶詫異的目光中,和弟弟走出了旅館,踏上歸途。我不需要輪椅,我的雙腿,它們變得非常健康。大巴搖搖晃晃駛出滿泗鎮,我聽到幾個閑不住的女人談論起一宗自殺案,以打漁為生的男人忽然投身大海,再也沒有回來。當她們肆無忌憚講述死亡,坐在一旁的弟弟攥緊了我的手,掌心濕熱且顫抖著。

    我清楚他的恐懼,低聲道:“別怕,遲早你會明白……那是我們的……我總要帶你一起……”話音未落,他便抬起眼,用一種無法確切形容的復雜目光探查我的雙眼。在我嘗試讓他做夢之后,他總是這樣回應,態度慢慢軟化。即使他一直有意地否認這種牽連著我們與深海與荒誕傳說的聯系,甚至不愿意我提起那方面的任何信息,可他肯定不止一次猜測過我們的母親來自哪一支血脈?她的祖先是否和那些黑鱗的生物結合?又或者根本就是怪物孕育了他們?那么我——毫無意義或者僅僅因為蘇醒后心血來潮地寄生在落海女人的腹中——旁人曾竊竊私語我和他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這是2019年的秋天。

    我在清晨醒來,鏡中的倒影顯示出我的健康和日益引人注目的容貌,就像崇敬著神明的生物,破開皮rou之后重新獲得新的軀殼。這只是虛偽的皮囊,但我偏過頭,弟弟早已死死地從背后摟住我,自從鮫島一行,他開始接受我和那些瘋狂怪誕的幻想,也逐漸恐懼我不在他的視線內。

    “你絕不能離開我。”

    周末的城市非常熱鬧,我來到了綿揚市第一出版社,與編輯們商談出版的事宜。過去這些年我一直從事文字工作,而徹底回憶起深海與黑色的鱗片后,我著手整理了收集到的資料、母親的家譜還有沿海一帶的傳說材料,撰寫了一個虛幻又真實的故事。不少讀者覺得情節太嚇人,也有一些殷切地通過各種途徑聯系我,講述他們從小到大被相似夢境糾纏的經歷。后者無一例外逐漸陷入了病態的情緒里,也沒再繼續和我交流,倒是有部分他們的家人在悲痛中斥責我是擺弄文字的魔鬼。這樣的言論在旁人眼中過分滑稽,所以沒多久,這些人也放棄了無用的憤怒。

    弟弟沉默地鼓勵了我的工作,或許他慢慢習慣用另一種角度思考,又或者他理解我找尋同伴的含義。人類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啊,恐懼著未知,卻又不能克制地向往、探求陰晦不明的真相,我的弟弟,總有一天會剝開無用的皮囊,面對他曾以為怪異穢濁的身影,聽它們崇拜的吟誦,他會明白自己絕不可能離開。

    一位年輕的編輯忽然向我發問:“為什么您會選擇這個怪物形象?我覺得有點像鮫人,塞壬,或者水怪,老生常談的角色。”

    “其實不僅是我們,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傳說都有類似的描述,也有個別研究認為這種形態可能是遠古時期人類在水中生活的一個分支。我覺得它非常有魅力,既然能夠被廣泛流傳,或許我們就來自于這樣的生物?又或者現在它們還存在,甚至正以某種方式隱藏在我們無法觸及的地方?”

    “……您的說法有些可怕呢。”

    “啊,真是抱歉。”

    我沒有惡意,只是在這世間生活久了,不由自主帶上一些喜怒哀樂的表現。深海會有感情嗎?神明看著跪伏的信徒,到底是沾沾自喜還是覺得無趣?甚至人類創造出自以為的不可摧毀的強大力量,是一種敏銳的感知,還是天生的恐懼?活在地面的人害怕無法適應深海,哪怕聽到了呼喚,他們也會瘋狂地切斷聯系,用子彈、刀刃或者一切能殺害自己的東西。當我讓他們意識到廣闊到無邊無際的瘋狂和怪異,意識到這些令人驚駭的秘密就藏在自己的血rou當中,會變得多有趣?

    我們在陽光慢慢熱烈的時候走出大樓,對面的旅行社擺了巨大的顯示屏,海洋白沙鷗鳴,吸引著來往行人的目光。弟弟一直扣著我的手,完全無視這在外人看來是親昵過分的動作,難道我會覺得厭煩?不,我變本加厲,是我主動引誘,我們可是從出生就緊緊相擁,永遠不可分離的兩者。我要他夢到我,泛濫的霧氣,粗暴搖晃的大海,還有深黑色覆蓋著的鱗片,我們心臟跳動的頻率,正是不停歇的潮涌。弟弟知道我的意圖,于是他的手指交錯我的手指,他的嘴唇會親吻我的嘴唇,他的血rou會融入我的血rou……

    我太快活了。

    眼下,我的弟弟,我最親近的半身,很快他就能受我的牽引向往漆黑的海底,而不再為它感到恐懼。此后我將帶領他,我們一同穿過無數聳立的珊瑚和泛著磷光的礁石,游到眾多漆黑的身影之間,在它們的膜拜之中下潛至深淵,永遠棲身在我們的歸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