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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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暢的這十幾天都是陪易欣一起度過的。 易欣住處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要出門時多加小心就不會被發現。他的通告已經被掐,又被要求盡量不要出現在公共場合,他不知道這種近乎雪藏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小林來過幾次,每回跟他們聊了幾句就匆匆忙忙走了。他想他經紀人可能是怕他姐做傻事,想來確認她沒有大礙,也順便疏導一下她。 雖說是親姐弟,易欣并不會跟他說太多過去的事情,也許提起往事對她而言只會帶來揭傷疤的痛楚。他不強迫她傾訴,只是看著她胃口慢慢恢復,臉上稍有了些氣色,就已經足夠了。他也不開電視,因為擔心易欣會看到猝不及防跳出來的關于她的畫面。 從家里離開的時候,他告訴了沈煜升最近要住在他姐家的事。最近他也有發去訊息問沈煜升的近況,卻無一例外沒有回復,他想對方可能是太忙了。 庭審日這天他很早就起了床,卻發現他姐已經化好了妝,正坐在窗邊發呆。 “姐,昨晚沒睡好嗎?” 易欣扭頭看他,微笑道:“這幾天都一樣,習慣了。” 其實他和小林都勸過她不要出席,她的出現對審判結果并不會有什么影響,只會讓她在當日面對更多來自媒體的壓力。而易欣只說不想再呆在家里,這一天她一定要親歷,他們也只能作罷。 等他收拾完出了衛生間,易欣走上前幫他調整了領子。他瞥到她脖子上戴著有一塊金色掛墜的項鏈,便問:“姐,這個項鏈你剛買的?” “買了有陣子了,本來想過段時間再戴,今天想討點好運就先戴上了,”她拍拍他肩上的灰,“我還給你訂了一個,就當作本命年的禮物吧。” 他這才想起來,明年是他的本命年了。一般這樣的事情他都記不得,都是他姐提醒他。上回他忙得連自己的生日都給忘了,等到收到她的祝福才記起來。 “收禮物不是應該有點驚喜嗎?姐你這么早劇透好沒意思。”他有點無奈地道。 “臭小子!有禮物不錯了,那么多廢話!”易欣笑著拍了他腦袋一下,他趕緊捂住了頭。 過了一會,小金開著車來接他們了。一路上車廂里很安靜,只有小金偶爾說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易暢看得出他姐有一些不安,便握住了她的手,用眼神安撫她。 車緩慢駛入法院門前的大街,門口密密麻麻的人頭逐漸靠近,一看就知道是記者。小金咒罵了一聲,對他們道:“什么都別說,進去就沒事了,我等下就到。” 易暢攬著他姐的胳膊從車上下來,那些人一下子圍了上來,追著他們混亂地提問。 “案件進行到了這一步你們有什么想說的嗎?有什么想對公眾表達的嗎?” “易欣你今天為何選擇出庭?帶弟弟一起有什么目的嗎?” “關于你們和盛廣元價錢未談妥的消息是真的嗎?” …… 他們努力撇開糾纏進了大門,將喧鬧都隔絕在了身后,幾位保安示意他們往里面一直走。 小林正站在審判庭門口,見他們來了就走上前對易欣道:“時間差不多了,趕緊進去吧,除了對方律師都到齊了。” 易欣點點頭,正要帶易暢進去卻被攔住了,小林說:“還不知道小暢能不能進去,這畢竟隱私案件。” 易暢道:“對啊姐,我不方便進去,我就在這里等你吧。” 而他姐卻不以為然:“我的事你沒什么不方便的,先進去吧,我們一起坐旁聽席。” 他們走進了只有一些細碎談話聲的大廳,找到位置坐了下來。易暢遠遠看見小林在跟一個法庭工作人員交涉,過了十分鐘用手勢示意他們已經談妥。 他不太明白易欣為何堅持讓他陪同,也許有他在身邊她就能稍微安心一些。其實他能感覺到,她從事發后自始至終的態度很不尋常,像是急切地想去證明什么或是探究什么,盡管她在權勢面前如此弱小,盡管她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突然,他想到了陶園那天對他說的話。當時,他無法相信她所說的那一種可能性,但如今他有了一個疑問。 ——作為易欣的親弟弟,他是不是從沒有徹底懂過他姐的心? 想到這里,他看向了身邊的人,握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 易欣看向他,笑道:“干什么那么緊張?我就等著看戲呢,沒什么的。” 說完,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大廳的門口,繼而臉色微變,“那個不是……” 此時是正式開庭前一分鐘,從門口快步進來的兩個人正是眾人等候的辯方律師。當易暢看清走在前頭的人的面容時,霎時愣住了。 “……” 易欣問他:“他怎么會在這里?你聽說他代理了嗎?” “我不知道……” 這些天他沒有接觸什么人,接受的信息極其有限,他當然不知道辯方律師換了人。更何況如小林所說,律師是誰跟他們根本無關。 ……但是,為什么會是沈煜升?他又為何對此緘口不語? 是怕他對此發難嗎? 律師在辯方位置相繼坐了下來。 相隔十米的距離,他能看清沈煜升整齊的領口和純黑的領帶。平日里對方再普通不過的嚴謹裝束,此刻他竟覺得十分刺眼。 正式開庭后,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 公訴人完整陳述了案件經過,其中包括了很多細節。在質證的環節辯方提出了很多疑點,但顯得較為牽強。 這是易暢第一次看到庭審現場的沈煜升。男人的言辭比他的著裝更加一絲不茍,嚴密的邏輯和冷靜的氣場令人移不開眼。法官認真聽他發言,在一個節點還微微點了頭。 有時候,他覺得男人就像一臺機器。或高速或低速運作,總是如此可控,如此精密而克制,甚至很多時候連人性化的表現都是計算好的,按照設定輸出,從無出錯或崩潰的時候。 他為這樣的他不安,擔憂。他嘗試過影響他,改變他,但似乎從未成功過。 在法官問辯方是否有需要補充提交的證據時,沈煜升身邊的律師對他說了幾句話。他沉默片刻,拿出了一個透明袋遞給了法警。 “這是一份錄音文件,敬請當庭播放并接受質證。” 等到設備準備就緒,機器里緩緩流出些許雜音,先入耳的是一個男人清晰的聲音。 “……你是真敢獅子大開口啊易欣,還說讓你弟也去演,你真以為我有那么大決定權?” 此時,易暢感覺到他覆著的那只手猛地顫了一下,他扭頭看向他姐,發現她的神情非常不自然。 “你別裝模作樣了,”是易欣,“我知道最大投資方就是你。再說,我有什么不敢的?” 聲音突然放輕了,“你只要問你這里敢不敢……” 接著是一聲粗沉的喘息,整個審判大廳驟然比之前更寂靜了幾分。 “……真是厲害,盛總試過你的手藝沒?”男人笑了幾聲,“不過……要你伺候得他舒服了,說不定也輪不到我了,是吧?” 一陣滿是冷意的輕笑過后,“你們男人不都一樣?……” 在交雜的激烈呼吸聲中,播放戛然而止。 沈煜升坐了一會,起身朗聲道:“這是一位與被害人有過交易的先生提供的文件。這份文件顯示出,被害人近期很可能與多人進行以性服務換取演藝資源的交易,其中亦包括犯罪嫌疑人。由此我方認為,被害人所提供證據的真實性有待商榷,請審判長予以考量。” 審判席靜默著。 在檢方斟酌之際,一個審判員對審判長說了幾句話,聽者點了點頭,隨即敲響了法槌。 “現在休庭,下一次開庭時間另行通知。” 廳內的人陸續起身離開,漸漸只剩下了旁聽席上的兩個人。 易暢安靜地坐著,想要開口,又覺得如鯁在喉。 手還在不受控地發著顫,他用力抹了把臉后,對身邊低著頭的人道:“姐……我們走吧。” 易欣正恍惚著,眼圈還有點紅。走出門后,他看到小林正和小金站著說話,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我們都聽說了,”小林環視了下周圍,“這樣吧,小暢你先回去休息,我們需要跟小欣聊一下。” 他看了一眼他姐,她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了,你這幾天也沒睡好。” 他想了想,還是點了頭,隨后抱住了她道:“姐,有事打我電話,我馬上趕過去。” - 打開家門,不大的空間里有些陳舊的氣息。 他坐在地上,看著快滿的垃圾桶發了會呆,然后將它很快扎起拎到了門口。又拿起掃把和抹布,將廚房和客廳徹底清洗了一遍。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慣于通過這種方式緩解情緒。以前多少會奏效,而這次不管他怎么用力,擦到手臂都酸了,心里的郁結也沒有消散半分。 他打了電話給越醫生的診所,那邊卻說診所暫時關閉,要等到確定了新地址才恢復營業。等這一通電話過去,馬上就有一個切了進來,是陶園。 “喂易暢,欣姐在你旁邊嗎?” “沒有,她和經紀人有話要說,我先回來了。怎么了?” 那邊的語氣有些氣急:“你知不知道網上都在傳你們的錄音?不知道是那個天殺的……” 原本混沌的大腦突然清醒,他問:“什么?庭審的時候播的那段嗎?” “對,現在很多人在攻擊你們……老不死真夠狠心,真他媽不怕遭報應!還有盛越澤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姐她都這樣了他還見死不救,他真該去死!……” “……” “易暢你還好嗎?” “我沒事,”他啞聲道,“你也別看那些了,有新的進展我會告訴你,謝謝你。” “沒事?你這家伙逞什么強……”那邊停頓了幾秒,“有人說你和那個律師住在一起是真的嗎?這樣的人你要小……” 他忍不住摁斷了電話。 耳邊安靜了下去,腦子里卻仍不得安生。他慢慢走到放藥物的位置,準備打開瓶蓋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進來的人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似乎逃開了他的目光。 將藥吞下后,他道:“哥,我想跟你談談。” “等會有急事,明天吧。” 沈煜升走進了房內,過了一會提了一個袋子出來,徑直走到門口開門。 門剛開了一條縫,一只手伸了過來將它用力合了上去。 他扭頭看了身邊的人一眼。 “有什么急事?我只要兩分鐘。”易暢對他道。 “……” 門再次被打開,又再次被更用力地合了上去,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他直視著沈煜升,看著對方失去了耐性,終于轉過了身面對他。 他冷笑,說:“兩分鐘你都舍不得嗎?你就沒什么要跟我說的嗎?” 對方皺起眉,問:“你要什么?” “一個解釋,你為什么這么做的解釋。” “你指這個案子?”沈煜升眼皮斂了斂,“我接什么案子不需要向你報備吧,你以為你可以影響我的決定是嗎?” 他心里一凜,低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沉聲道:“對!接什么案子是你的自由,也沒有必要告訴我。但是你有必要出示一個根本沒意義的證據嗎?我姐以前跟別人的事跟這個案子又有什么關系?” 對方的目光從他臉上偏了一秒,又直視他:“你要跟我討論證據嗎?以外行人的身份為一個官司跟我吵架,有意思嗎?” “……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沈煜升!” 他不自禁吼了出來,捏緊了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對方眼中有些訝異,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我不明白,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但是至少你很清楚,這次的受害者,易欣,是我的親姐,”他的聲音開始沙啞,“我不是要跟你吵架。我就是想知道,從你接到案子到現在,你在收集證據在和那些人交涉的時候,至少在你拿到這個錄音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公布它的后果,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感受?!” 他忘不了聽錄音時的心情,這如同將他們剝光了放在大道中央示眾。 他可以接受非議,可以接受任何一種惡毒的眼光,但呈上證據的人是沈煜升這一事實,讓他心痛得無以復加,也讓他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他曾拼命逃避的東西,是否真的到了必須面對的時候? “錄音已經流到了網上,是盛廣元那邊干的吧?”他盯著他,“和這樣的人為伍……你甘心嗎?” “易暢,”對方抿了抿下嘴唇,臉上帶著一絲疏離的微笑,“甘不甘心,不是你說了算,并且,你也沒有資格對我的工作評頭論足。” “……” 他靜靜看他開門往外走。等到人完全跨出了門外時,他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道:“就算以朋友的立場,我也沒有資格評價是嗎?” 空氣沉寂著。十秒鐘的時間,卻漫長得似乎定了格。 對方微微垂首,道:“……你累了,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