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暑的江南，并不是個適合出行的好去處。

    新上任的昌平郡太守燕彥卻在此時到達徐陽縣，看樣子并非出游，而是來辦差的。

    張縣令一直以為自己不到而立之年就得此職位，已經(jīng)算十分有為，直到他看到了這位新太守。

    燕彥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形貌俊美、身體修長，官袍穿在身上竟然有種世家公子的華美氣度。

    張縣令一邊感嘆果真才俊，一邊帶其去看府中案卷。

    燕彥對他人的恭維和贊嘆習以為常，面色淡然，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十分有分寸感。

    按理說，他身為一方郡守，本不必事事親為。就拿他正要調(diào)查的事情來說，雖然上頭三令五申，但他始終覺得不過是一些江湖中人搞出的小把戲，又掀不起大風浪，實在沒必要太過在意。

    可幕僚們對他說，胡總督即將要去東南任職，必然經(jīng)過昌平郡，他這新太守如果不趕緊表現(xiàn)，容易被這位出了名嚴苛的大人一紙奏梳摘了烏紗。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話有幾分道理。

    燕彥畢竟是年輕人，就算有才華和能力，能得到這個位置仍與朝中黨爭離不開關系。他所依附的浙黨如今勢頭正盛，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抓到錯處，因而無論是誰，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成為靶子。

    于是燕彥只得暫時放下手上處理的百姓官司，頂著七月灼陽，帶著屬下來到徐陽縣，全力調(diào)查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妖道采花”一事。

    所謂“妖道”，指的是近一個月來頻繁流竄于平昌郡的一個詭怪道人，不煉丹誦經(jīng)，反而專干yin事。據(jù)說此人修煉邪術，專門蠱惑男男女女與其做一些茍合之事，事后往往將人殺害，手段兇殘，惡名傳遍昌平郡，致使百姓不敢走夜路。

    昌平郡各縣都曾花費力氣試圖捉拿這道人，可惜此妖人武功高強、行事謹慎，又有著極好的輕功，以至于事到如今，竟然無人直到其容貌身形，只知道是道士裝扮。但天下道士何其多，總不能大動干戈，一個個都抓起來審問吧？況且那賊人很有可能只穿了身道袍，并非登記在冊的道士，自然沒辦法布告懸賞。

    直到三天前，事情方有轉機。

    張縣令報告，妖道最近出沒于徐陽縣，并又一次對妙齡女子下毒手。奇怪的是，以往總會殺人滅口的道人此次卻并沒有那樣做，竟留了少女一條性命。

    燕彥此次正是為了這唯一的活口而來。

    ——

    2.

    少女看上去只有二八年華，生得極美，就算此刻不施粉黛、淚光盈盈，也仍有楚楚可憐的動人風情。

    也許這就是那妖道沒有殺死她的原因。

    燕彥在溫聲安撫完少女后，心中有了一個想法。他覺得，妖道不殺少女，很可能是為了再次作案。也就是說，少女現(xiàn)在并不安全，仍處在危險之中。

    畢竟這女子實在美麗，就連他這自恃身份、力求穩(wěn)重之人，心中也不免升起憐惜之情，那好色道人又怎么會輕易就放過她。

    少女的父母都是普通農(nóng)家人，他們也許也猜到了此種可能，哭喊著跪在燕彥面前，說：“青天大老爺在上，我們家?guī)煄熯@一輩子就這樣毀了，小人聽聞妖道向來兇惡，實在是怕他還會回來加害師師，還請?zhí)卮笕四軌驗槲覀冏鲋鳎M快除去那惡人！”

    做主是自然要做主的。燕彥想，作為一名翰林院出身的合格官僚，他本就需要為自己的仕途增加光彩。在“做主”之外，還要得到應有的名聲，才算不白跑這里一趟。

    他和藹地扶起少女的父母，向他們承諾，自己會派人好好保護他們的女兒，直至將妖道捉拿歸案。

    周圍圍觀的百姓們無處跪地喝彩，稱燕彥青天大老爺。

    站在后面的徐陽縣縣令忍不住搖頭嘆氣。

    他覺得，這位太守也許才學無雙，但當官可不是只說些好聽話就可以的，那些瑣碎無聊的搜查、探訪工作，太守大人可不會親自去干，還不是要交給他們這些屬下。

    事實也正是如此。當天晚上，燕彥將張縣令叫到面前，把自己的安排說給他。

    在見過妖道的人中，只有那個名為“師師”的少女活了下來。燕彥不想錯過良機，即使這女子看上去受了不小的驚嚇，以至于連話都說不出來，但他還是打算以女子為餌，把那采花賊引誘出來。

    張縣令以為不妥，說：“大人，那妖道武功十分高強，只依靠本縣衙門的護衛(wèi)，恐怕難以護師師姑娘周全。　”

    燕彥卻不以為意。他說，本府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照辦就是。

    ——

    3.

    燕彥所說的“安排”，在第二日到達了徐陽縣。那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身江湖氣，但意外地十分懂規(guī)矩，見到縣令知道行禮。

    “見過李大人。小人鄒華，奉陳恪陳大人的命令，前來為太守大人效力！”

    陳恪是朝中要員，更準確地說，是浙黨的骨干之一。徐陽縣縣令這才明白，燕彥何以能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原來是因為背后有浙黨這樣一個大靠山。

    如此一來，捉拿妖道一事確實可能很快就能解決。

    燕彥見張縣令再沒有話說，便吩咐人盡快帶鄒華去安置師師的院落，要他看顧好這個院子，不要讓賊人有可乘之機。

    在院子外面，鄒華笑得十分自信，說自己是曾經(jīng)是靖遠門的弟子，對付這種采花賊并不在話下，要太守大人不必太過擔心。

    這種有武功的江湖人，尤其還跟在陳恪這樣很浙黨的大人物身邊，身上不自覺地就流露出對燕彥這種書生官員的輕視，像是在笑燕彥太過膽小。

    燕彥心頭不悅，但他涵養(yǎng)好，也不屑于個這種江湖武夫爭長論短，道了句辛苦，臉上表情堪稱和善可親。

    也許是他們的聲音傳到院內(nèi)，一直安安靜靜的師師這時候推開房門，走到院門處，怯生生地向外看，一雙美目仍含著淚光。

    “大、大人……”

    見幾個人只顧著客套，無人注意到自己，師師委屈得雙眼通紅，咬著嘴唇，發(fā)出貓兒似的聲音。

    燕彥話頭一頓，順著聲音，終于看到了門口探頭的師師。

    少女的聲音帶著哭泣之后的沙啞，連她自己都被嚇到似的，一大串淚珠“啪啪”地落了下來，整張臉很快又滿是淚水。

    鄒華也聞聲看過去，只看一眼，馬上眼睛睜得老大，直到徐陽縣縣令咳嗽一聲，發(fā)覺失禮，才勉強收回目光。

    他忍不住想，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宮內(nèi)宮外各種美人，他也算看了個遍，可今日見到的這個女子，實可謂傾城之美，不可方物。

    許是怕人，師師只看向燕彥，喊得也是他。燕彥瞥見鄒華看見美人后的失態(tài)，又因為這美人只喚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陣舒爽，笑著走到師師身邊，輕聲問道：“師師姑娘，休息得可好？”

    他拿出手帕微師師拭淚，感受著指尖屬于少女的柔軟，心尖也跟著輕顫了下。

    為官多年，燕彥以為自己是個不為美色所動的端方君子，如今才發(fā)現(xiàn)，只是從前見到的美人都不夠美而已。

    而面對真正的美人，沒人能不動心。

    尤其是，這位美人似乎十分信賴他，眼中只有他。

    師師抬起頭看著燕彥，低聲道：“大人……我、我很怕……您能不能……”

    說著，她又哭了，蒼白的臉頰染上一抹緋紅。

    看來是這小姑娘因為受了驚嚇，暫時不敢自己一個人住在房間里，想找一個人相陪。

    張縣令馬上心領神會，開口對燕彥道：“燕大人，依下官之見，師師姑娘現(xiàn)在正是需要陪伴的時候，既然姑娘信賴大人，那不如就由大人陪伴姑娘一段時間。”

    鄒華聽言眉頭一皺，看了看燕彥，又看了看師師，一言不發(fā)。

    師師抓著燕彥的衣袖，沒有說話，但任誰都能看出她不想要燕彥離開。

    “既然如此……”燕彥思索了一下，道，“那可是要委屈師師姑娘了。”

    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畢竟是師師主動提出要他相伴的。而且相比閑言碎語，抓到采花賊才是最重要的。

    張縣令想的則是，這姑娘遭了采花賊，本就難配良人，如果真能借此攀上燕彥這位前途無量的官場新秀，也算是因禍得福的事情。于是道：“非常之事，想來師師姑娘不會介懷。”

    “如此，只能這樣了。”燕彥任由師師抓著自己的手臂，狀似無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