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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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孫泠的那期訪談視頻樣片剪輯出來了,陳村帶了個筆記本電腦去醫(yī)院,將片子放給孫泠看。 “還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的嗎?”陳村問。 “沒有了。” 陳村忍不住,問道:“你上次不是想重新錄一下嗎,如果你需要,我請同事重新拍一下?” “你覺得這期視頻不好嗎?”孫泠問道。 “我同事說錄得好。” 兩人一時無話。 孫泠拿出一個芒果,用水果刀劃開,將果rou和果皮分離好,切成小塊,放在一個白色的小盤子上,遞給陳村。他切芒果的動作相當熟練,芒果塊齊整得像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冰塊。 陳村叉起一塊芒果送入嘴里,剛咬一口,生冷的酸澀從舌頭一直蔓延到齒根,他僵著嘴,皺著眉頭把它吃下去了。 “好吃嗎?”孫泠問。他嘴角還帶著笑,似乎因為惡作劇得逞而高興。 陳村苦笑:“好酸,又澀。” “我昨天吃了兩個。”孫泠豎起兩指,在他眼前一晃,水果甜膩中夾雜著一絲生冷的氣味依舊殘存于他指尖。 陳村有些尷尬地別過臉,下意識朝窗戶那里看去,發(fā)現(xiàn)窗簾拉上了,什么都看不見。回過頭時,對對上孫泠的眼睛,艱難地開口說:“我被賣水果的老板騙了,這么貴的芒果,這么難吃……” “我覺得不錯,最初的酸澀過后,舌尖上會有一絲回甘”,他叉起一塊芒果,“為了那絲甘甜,酸澀都是可以忍受的,不是嗎?”孫泠將剩下的芒果吃完了。 安靜的病房中,只余一縷縷悠長的香氣。 “你昨天問我,不會游泳為什么要跳下去救人,其實我不是想救人。” “就是覺得生活沒意思了,我好像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怎么擺放自己的身體都沒用。那個跳水的女孩子讓我在瞬間找到突圍的辦法,于是我就跳下去了,或許水下的世界比較寬廣呢。” “我跌在水中,心里很平靜,就那么順水飄著,竟然沒有沉下去。飄著飄著,水突然變冷了,像冰一樣。六月熾熱的陽光炙烤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我還是覺得冷。我就想起那次,把我從水面上拉起的那只胳膊,是暖的,源源不斷的熱氣透過那只手傳到我身體里。我想到再也觸碰不到那種溫暖,心里一陣緊張,身子突然就往下沉,我開始害怕,我越害怕下沉得越厲害,我不知道已經(jīng)飄到了那個女孩旁邊,她一把拽住我,我們兩個在水中撲騰,我把頭伸出水面,艱難地呼吸,陽光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我想到可能會死,心揪成一團,劇烈地疼痛。直到附近的人跳入水中,把我們救起來。” “你問我害怕嗎?跳水的時候,不害怕,后來想到你,就怕了。” 孫泠的敘說克制而冷靜,陳村只覺得驚心動魄。假如,施救的人來晚了,那孫泠會怎樣?他將會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看不到他時而憂郁時而痛苦的面容,他那長年冰冷的手,將會永遠冰冷下去。 陳村牙齒打著顫,好像此刻他成了那個溺水之人。 孫泠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猶豫了一會,還是收回去了,轉(zhuǎn)而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我后來一直忘了問你,當時救我的時候,你害怕嗎? 陳村的心一陣猛跳。害怕嗎?孫泠已經(jīng)替他回答過這個問題了,“當時考慮不了那么多,眼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要被河水吞噬,我就想著一定要把他救上來”,只不過,他是會游泳的,從小就下水摸魚的他,在水中撲騰著撲騰著就學會了游泳,看到有個同學掉入水中,沒考慮太多就跳下水中去救人。他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孫泠卻一直記著。 陳村之后再去醫(yī)院看孫泠,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出院。 孫泠出院后,很快去公司上班。來到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一面巨大的錦旗掛在墻面上,上書“舍己救人,見義勇為”,右上角還有“贈孫泠”幾個小字。 “一個美女送來的噢,她還給咱公司寫了一封感謝信。”孫泠啼笑皆非。同事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人對孫泠跳水救人的行為表示欽佩,有的人拿出網(wǎng)上的訪談視頻放給他看,還有人討論起那個女孩子。孫泠懶得解釋。辦公室里很久都沒這么熱鬧了,整整一天,孫泠覺得耳邊一片嗡嗡響。 那個叫阮玉的女孩子后來又單獨找過他,送來一塊價值不菲的手表。 孫泠拒絕,那個女孩子就說:“我的命還不如一塊手表嗎?” 孫泠不得不對她解釋,是釣魚的人救了她,而不是自己。女孩子睜圓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那你當時為什么要跳下來?” “你為什么跳水,我的原因也差不多吧。”阮玉便看著孫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有天,孫泠下班后,碰到剛從超市出來的陳村和孟寒露。孫泠知道孟寒露,孟寒露卻不知道他。于是陳村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孫泠。”寒露露出很開心的笑容,說:“我家就在附近,要不上去坐一會。” 陳村覺得不妥,想找個理由拒絕,孫泠卻快一步答應(yīng)了。 來到陳村的家,孫泠覺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在不同的角度,窺視這座房子無數(shù)次,陌生的是,他從來沒有進入這個房子內(nèi)部。他既對陳村生活的空間感興趣,又介懷那里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他隨著兩人上樓,到了四樓,站在門口,對于有關(guān)陳村一切的興趣終于壓過了內(nèi)心的芥蒂。 寒露去廚房做飯,陳村和孫泠對坐了一會,不知道說什么,也去廚房幫忙。孫泠一個人在客廳,打量著這座兩人租住的小屋。 這里到處都是寒露的痕跡,屬于陳村的那部分生活痕跡,似乎消逝在她盛大的痕跡中。家具都是淺色系的,沙發(fā)上擺放著毛絨玩具,泰迪熊兩只無機質(zhì)的眼睛黑黝黝的,瞪視著他,泰迪熊旁邊,簇擁著幾個糖果色的抱枕,像幾團綿綿的云。茶幾上鋪著粉白色蕾絲桌布,窗簾也是粉白色的,墻上掛著寒露的照片,笑得格外燦爛。 陳村喊孫泠吃飯,說晚飯好了。孫泠答應(yīng)了一聲,去洗手間洗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洗手臺上都是女人的化妝品,不同高度的瓶瓶罐罐占滿了所有空間,木梳子插在杯子里,一絲黑長的頭發(fā)藤蔓一樣纏繞在梳齒間,猶帶一縷洗發(fā)露的香氣。 梳子上露出的部分凹凸不平,孫泠將梳子抽出來,看到上面刻了幾個篆體的小字“子慕予兮”。 他放下梳子,出了洗手間,廚房的門剛好框出兩人擠在一起的身影,寒露守著一鍋湯,乳白色的湯汁咕嚕嚕地冒著泡,陳村在洗碗池邊洗一把小蔥,食物的香氣繚繞在整座房子里,幾乎讓人瞬間便想起家這種溫暖的字眼。他覺得這一切該死的正常,一男一女一個家。 他之前還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突然覺得,他大概永遠都正常不起來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廚房里油煙機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發(fā)出像刮風一樣的呼呼聲。陳村和寒露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客人已經(jīng)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