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魔鬼的籠子

    其實(shí)希澤不太擅長演說，因?yàn)樗男蜗笫悄敲疵匀擞滞?yán)。

    他只要往那兒一站，筆挺的軍姿好比矗立的旗幟，沉靜的眼睛流露著堅定，所有的士兵自然而然受到他的鼓舞。

    他不必巧舌如簧、爭奪聲望，不必費(fèi)盡心思、煽動人心。就連他的少將授銜儀式，也只有簡短而有力的一句：“蟲族，永不畏懼！”

    所以在登上騰蛇號之前，希澤必須在內(nèi)心里做數(shù)種演練：如何解釋老師的死，如何描述三圣位被架空的影子政權(quán)，如何讓羅瑞爾相信自己無心篡位，如何說服中將，彈劾不是叛變……

    但是，沒想到會面進(jìn)行得異常順利。

    羅瑞爾中將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目中含著耐心，傾聽年輕上校帶來的、每一個震顫人心的消息。

    “中將，”希澤很是意外，“您真的聽清楚我說什么了嗎？”

    中將點(diǎn)點(diǎn)頭，那一沉眉一頷首之間，似乎輕易接納了風(fēng)暴：“我聽到了，希澤拉斯。每一個字都很清晰?！?/br>
    希澤有些詫異，這完全不像是一位心系帝國興旺、熱血在軍魂中涌動的盛年中將，在聽到那些欺世盜名之事時，所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

    在希澤的預(yù)期中，他要么不信，將自己當(dāng)場釘在叛國謀逆的恥辱柱上，甚至就地逮捕，通報陛下后授命處決。

    要么，他應(yīng)該給予自己寶貴的信任，在聽聞蟲皇的所作所為后義憤填膺，揭竿而起，毅然決然地拍下彈劾鈕，發(fā)出特殊的引力波信號，通告全境，宣布與年輕的上校站在一起。

    但羅瑞爾中將什么也沒做，他就像是暴風(fēng)雨中的一棵橡木，平靜地承受著電閃雷鳴，卻沒有讓憤怒和懷疑浮現(xiàn)在臉上，甚至連樹冠上的葉子也沒有顫抖一下。

    “中將，那您相信我說的話嗎？”希澤忍不住還想要確認(rèn)一次。

    “我信啊。”羅瑞爾依舊波瀾不驚，“我為你的老師歐文上將之死，感到惋惜。他是一位好將領(lǐng)，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軍人之一。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出這個籠子的話，我會回到首都星去拜望他的墓碑?！?/br>
    聽到“籠子”兩個字，陳兵立即現(xiàn)出不解。但他不至于那么沒眼力見兒，插嘴打斷小希的重要談話，只是昂著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看看哪兒有什么囚住羅瑞爾中將的“籠子”。

    羅瑞爾中將的平易近人，超出了希澤的預(yù)期。他竟然棄關(guān)乎帝國根基的重大議題不顧，反而親切地朝陳兵招招手，示意他湊近一些。

    陳兵望望左右，確定中將關(guān)注到了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透明。

    他受寵若驚地跨上去，便見羅瑞爾打了個響指，指尖的虛空中，轉(zhuǎn)瞬浮現(xiàn)出一個光電特效的鳥籠。當(dāng)然是等比例模型的全息投影。但電流頻竄、籠身若隱若現(xiàn)的質(zhì)感，顯得超級酷炫！

    “哇——這是什么啊中將？”陳兵先嘆為敬，隨后想起如此自來熟不太禮貌，又想要補(bǔ)敬了一個眉臍禮。

    沒想到剛抬到眉上的手，被中將給按住了，他毫不在意地說：“誒，不必了。十多年來，我一個人駐守邊疆，連個與我互敬軍禮的人都沒有，我早就忘記那些繁文縟節(jié)了?！?/br>
    希澤心中一動：這可一點(diǎn)兒都不正常！

    按理來說，無論到了什么時候、身處何地，哪怕脫離銀河系，走到了宇宙的盡頭，帝國的軍人，只要內(nèi)心還認(rèn)同自己是族群的一員，那就永遠(yuǎn)不會忘記“臍管雖斷、血脈相連，蟲族人永為一體”的信念。

    當(dāng)然，珀西那種偏執(zhí)的瘋蟲可能除外。但身為中將，羅瑞爾絕不該將軍人的榮耀，貶損為無意義的“繁文縟節(jié)”。

    “你看啊，小雄蟲，”羅瑞爾笑瞇瞇地對陳兵說，“這是一個‘逆向法拉第籠’。你知道法拉第籠嗎？咱們?nèi)胛榍暗能娛挛锢砝碚撜n，你有認(rèn)真地聽講么？”

    陳兵汗顏。他不僅沒聽過什么高深的蟲族軍事理論課，他就連“法拉第”和“法拉利”，都搞得不是太清。不過隱隱約約有點(diǎn)兒印象，高中物理課上，好像是出現(xiàn)過這么一個人名。

    中將科普道：“哈哈，一看你就沒好好學(xué)！原始地球時期的法拉第籠，只能阻斷所有的電流傳遞。但是包裹在我們周圍、rou眼看不見的逆向法拉第籠，是升級過的、可以阻斷暗能量干擾、使之無法向外傳播的電磁場籠。總之，那些惱人的幻覺，只能跟我們一起被困在籠子里，不能鉆出去搗亂。一旦你逃開了籠子的范圍，幻覺就影響不到你了，明白了么？”

    “明白了……但是又不太明白，嘿嘿?！标惐プツX袋。

    幸好這里沒有周考月考期中考，否則他只能性賄賂希澤老師，才能不被開除出軍隊了。

    羅瑞爾和陳兵是相談甚歡了，但是被晾在一旁的希澤，卻眉頭緊鎖。

    中將的反應(yīng)，實(shí)在是太不符合常理了……就好像所有的不公與冤屈，在他這里都能夠一笑而過。

    雖然有失禮節(jié)，但希澤必須要加重話音：“中將，事關(guān)重大，時間緊迫，請原諒我無法再給予您更多的思考時間。請務(wù)必立刻做出一個決斷：是否要發(fā)射彈劾信號，向帝國全境廣播？”

    沒想到羅瑞爾對希澤的態(tài)度，與對陳兵的明顯不同。他對陳兵是耐心教導(dǎo)，但對希澤的請求卻是口輕飄飄、不置可否。

    “你說的……是這個按鈕？”全息投影中浮現(xiàn)出三角圣眼標(biāo)志，當(dāng)中將的手指深入三角區(qū)域內(nèi)、移向智慧之眼的時候，原本神圣的紅，變成了幽暗的黑，像在警示他，不要輕易啟動按鈕。

    眼看中央的“智慧之眼”就要被按下，彈劾議程即將啟動，希澤加速了心跳……

    一旦正式啟動之后，蟲皇對軍隊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將會暫時擱淺。他調(diào)動不了軍隊，軍隊也無法將他趕下皇位，那么希澤他們就是暫時安全的，繼續(xù)尋找其他將官的行動，也不會受到限制。

    只有待三位中將全部表態(tài)，希澤便可召集神圣法庭，在全帝國人民的監(jiān)督下，要求蟲皇坦白罪行退位。

    “呵呵，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按鈕嗎？你想讓我按，我就按下去好了。反正都已經(jīng)到這種地步了，我還有什么所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羅瑞爾真的一邊大笑著，隨手就摁下了彈劾鈕。如同中子星自旋一樣的高頻波段，隨著這輕輕的一戳而擴(kuò)散出去，飛離了逆向法拉第籠，飛往遙遠(yuǎn)星河的深處，將反抗的種子點(diǎn)燃。

    “啊哈哈，啊哈哈哈……你們還有什么請求？不如全部都說出來！”

    面對中將大笑不止的癲狂，希澤和陳兵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剛才還能正常聊天的人，忽然就變得像精神不正常的病人！

    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希澤感覺此地不宜久留，帶著陳兵轉(zhuǎn)身想走。

    可是陳兵忽然說：“誒，奇怪……他的胡子，怎么感覺比剛才長了？”

    “你說什么！”希澤的驚訝，著實(shí)讓陳兵也跟著一愣。

    “他的胡子啊……”陳兵無辜地指著羅瑞爾的下巴，“那不是他的胡子么？剛才還只是些淡青色的胡渣，這會兒怎么變得，跟我媽買的兔毛坎肩兒一樣長了……”

    希澤聞言一怔，立即明白過來：“是幻覺！陳兵，我們?nèi)匀幌菰诨糜X之中，沒有離開過！”

    “神馬？！”陳兵一臉懵逼，緊接著，一片模糊的馬賽克大霧來襲。

    只有雄蟲才會長胡子，雌蟲體內(nèi)分泌的雌性激素，從根本上抑制了胡須的生長。雖然幻覺是“聯(lián)機(jī)”且?guī)缀跬l的，但由于陳兵缺乏對蟲族生理常識的基本了解，幻象還是在這里露出了破綻。

    陳兵眼睫毛一眨、刷新了一下視線，便見到珀西，一臉研究神情地站在面前，正舉著聚光小手電，往自己的曈昽里面射光線。

    “喂喂！要瞎掉的啊大哥！”陳兵趕緊躲開，在恢復(fù)了視覺之后，滿屋子找小希。

    沒錯，他們?nèi)匀簧硖幵谔靷闾柕膶?dǎo)航臺里，而遠(yuǎn)處浮游著的騰蛇，壓根兒就沒盤成過蚊香。他的腳，自然也不曾踏到騰蛇號上去觀光打卡！

    陳兵心想著“我說呢，干啥要變成大碟子迎接我們啊，我們又不是一盤菜”，然后急急地跑到希澤身邊，扶住同樣剛從幻覺中歸來的小希。

    “這幻象可有意思了，”紐特叼著噴霧煙斗道，“就你們兩個中招，一塊兒站在那兒發(fā)愣，跟兩尊石雕一樣！”

    陳兵被寒磣慣了，可他不準(zhǔn)大叔這樣說小希：“石雕怎么啦？只要不是沙雕就好！”

    沙雕大叔顯然聽不懂啥叫“沙雕”，撇撇嘴，就當(dāng)活化石在說夢話。

    陳兵惋惜地問希澤：“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們上去了？羅瑞爾中將還發(fā)了瘋？唉，可惜彈劾信號沒發(fā)出來……”

    “誰說沒發(fā)的？”珀西閃著亮晶晶的琥珀眼，“就在你們醒來的前一秒，包括冥神天傘號，六十光年之內(nèi)的殖民星球、飛行器和太空站，都接到了天漩騰蛇號發(fā)出的彈劾廣播?，F(xiàn)在傳得更遠(yuǎn)了，很快就到首都星了吧？”

    “什么？！”希澤和陳兵的默契，又一次表現(xiàn)在了異口同聲的驚呼上。

    看來他們不是無功而返，而是人沒去，任務(wù)就完成了。那是誰幫的忙？是太空幽靈么？還是剛才他們真的靈魂出竅，去騰蛇號暢游了一遭？

    就在他們奇怪之際，飛船接到了一則怪異的信號。是從騰蛇號上傳出來的，經(jīng)過破譯，基拉向?qū)Ш脚_內(nèi)的眾人，展示了騰蛇號導(dǎo)航臺內(nèi)的情景。

    羅瑞爾中將仰倒在椅背上，只露出一丁點(diǎn)兒黑丸的白眼珠，向上翻到了駭人的高度，這具尸體身前，顯然在經(jīng)受著幻象的折磨。

    為了保持理智，中將手中握著一根細(xì)長的利器——像是軍服裁剪儀上拔下來的縫衣針，試圖往自己的眉心處，畫下“洞視真理”的智慧之眼。

    可那只是蟲族人的宗教信仰，實(shí)際上除了造成鮮血淋漓的毀容之外，起不了任何對抗幻覺的作用。

    羅瑞爾中將的死狀是可怖的，完全配不上一名高階將領(lǐng)的最后尊嚴(yán)。他像是獻(xiàn)祭給黑暗的絕望圣徒，在目睹了魔鬼的模樣之后，理智崩潰，選擇親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他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么啊……”紐特自言自語。

    “誰知道呢，”珀西朝尸體象征性地行了個眉臍禮作別，然后閑閑地坐下來，“某種他承受不了的恐懼?！?/br>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