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行詩(沒念過書?不知道我和你是天敵么。)
等路斐然終于收工,頂著月色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半。 這個時間點用“凌晨”形容太晚,用“清晨”來描述又太早,它就是個夾在兩者之間的數值,模糊不清不知怎么界定。但這就是路斐然習以為常的作息,晚起工作,晚眠入夢,中間再夾雜著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務,拍攝,輾轉,再拍攝。 他是一位平面模特,不露臉的那種。他的服務客戶大多是珠寶、箱包和鞋商,雖每次到手的錢不算很多,但只需局部裝點而不需全副武裝地站在閃光燈下搔首弄姿,他已經很知足了。 “叮。” 手機自帶的短信提示音效響起,惹得路斐然在睡夢中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翻過身,把腦袋埋在被子間,企圖那隨即而來的催命般的電話鈴聲。 可惜天不遂人愿。來電的主人像只討人厭的小鳥一樣喋喋不休,第二個電話來臨前甚至沒有給他手機喘息的時間,讓他不得不睜開雙眼,把手伸向那擾他清夢的萬惡之源。 “艸,哪個龜孫,有屁快放。” “沒吃東西?”來電的人有一把像被砂紙磨過的粗糙嗓音,透過電流傳到路斐然耳邊的時候,簡直是難聽到極致。 “......沒事的話我掛了。” “下午三點約了誰,別忘了。我就是來提醒你這一點。” 沒等路斐然反應過來,來電的人就先比他早一步掛上電話。 “靠!”這下他的睡意全無,頂著一頭鳥窩的造型從被褥中坐了起來。成叔,也就是剛才打電話吵醒他的人,是他的名義上的父親,盡管他們沒有一點兒血緣關系。 他的父母在他5歲的時候就因為空難離開了人世,他被分配到孤兒院,從此過上了飽一餐餓一餐的日子。倒不是因為院長苛刻或他于其他孩子起了什么爭執,純粹是因為孤兒過多,而院里的經費又時常不足。所有孩子都知道院長已經用盡全力想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再好一些了,因此他們也從不會埋怨,畢竟偶爾餓一餓,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家,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他也曾經幻想過自己能夠向有的同伴一樣,能夠被一個善良和善的家庭領養。但這個愿望從他過了10歲的生日以后就被他自行掐滅了。所有家庭都希望領養回來的孩子能越小越好,因為那等于易于調教。像他這種已經開始發育,準備步入青春期的兒童來說,一般的家庭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變故始于他的17歲。 彼時他已經在孤兒院呆了整整12年,還剩1年他就要從孤兒院離開,開始自力更生。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指揮著院里的孩子清洗自己的被褥,院長突然走進了后院,神色帶了些驚喜和倉惶:“小然......你快,快點跟我來一趟。” “院長怎么了?您慢點兒說。” “這里不太方便,”院長看了看周圍好奇的孩子,硬是把路斐然拽出了后院。等到四下無人,她才終于用極輕的氣音在他耳邊說:“有人來領養你了!” 那是路斐然第一次見成叔。當時的他看起來就像個剛滿40的中年男士,梳著整齊的背頭,穿著一身合身的西裝,手上拿著一根不知是裝飾用的還是輔助用的手杖,活像一位從歐洲某個古堡出來的紳士。 “你好,你就是路斐然嗎?你叫我成叔就好。”他的嗓音出乎意料地清脆,有著與實際年齡不符的稚嫩。 路斐然在院長的安排下坐在了成叔的對面。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他已經17歲了,再過一年就要成年,他可以自食其力,可以開始賺錢幫助孤兒院了。他已經習慣了孤兒院的生活,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去適應一個家庭。 可是,拒絕的話卻太難說出口了。12年了,12年了。 過了12年,他可能,終于可以重新有個家了。 所以,他把那句:“不好意思,我已經17歲了,可能沒有辦法很好地適應您的家庭。”吞進肚子,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您好,我是路斐然。雖然我已經17歲了,但我會努力,適應您的家庭的。” “媽的。”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雞窩頭,隨即拍了拍腦袋,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段曾經。睡意被打斷,路斐然干脆利落地起了床,拉開了冰箱的門。 得益于孤兒院院長良好的教育,他的房間整理得非常干凈,冰箱更不例外。雙門的冰箱打開后是一堆分類擺放好的新鮮食材,他想了想,從中拿出了兩個番茄和一份牛rou,打算給自己做個簡單的rou醬意粉作為午餐。 他喜歡把牛rou切成片狀,再煨煮許久。盡管那樣的rou質會很老,且rou汁都隨著過長的烹煮時間被消耗殆盡,但那是目前的他最愛的食用方式。 鍋里的水已經沸騰,他毫不猶豫地把切好的牛rou一股腦倒下去。新鮮rou質里包裹著的血腥味在一瞬間就被熱水澆滅,他不由自主地動了動鼻翼,等確定空中已經沒有了那股腥味后才把鍋蓋蓋上。 半小時后,一份看起來色香味俱無的意粉出爐。路斐然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餐桌上,他甚至還鋪上了餐巾,在上面一絲不茍地放上刀叉,就像是外面任何一家高級飯店一樣。等熱氣終于飄散完畢,他才緩緩拿起叉子,卷起幾根意粉,把它們放入口中。 “唔,這次做得有點咸。”他不在意地將意粉咽下后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企圖沖淡口中的味道。可就在食物順著食道下滑,觸碰到胃壁的那一刻,一陣強烈的生理性嘔吐感襲來。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胃部襲來,擴散至全身,剛才咽下的幾股意粉從內部叫囂著,要重新逃離他的身體。 “嘔......” 沒等到他逃到洗手間,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就被他全部吐了出來。 一地狼藉。 ———— 下午三點。 約定的地點是一個不知名的寵物醫院,一直以來與路斐然接頭的人都是寵物店的店長,真實姓名是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成叔一直喊他小李,是個人模狗樣的畜生,全身上下僅存的優點是從不遲到,可今天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15分鐘,寵物醫院的大門依然緊閉。路斐然眉頭緊皺,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成叔。 就在他第51次隔著玻璃往寵物店里張望的時候,他的左肩被身后的某人輕拍了一下,他像一只受驚的鳥兒一樣差點兒尖叫出聲。 來人有著將近1米9的身高,比路斐然高了整整一個頭。他戴著深黑色的鴨舌帽,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唯一沒有在陰影下的,是兩張緊抿著的唇瓣,和下巴上的一條猙獰的疤。 “路斐然?”他先開口問道。 “你是誰?”由不得路斐然一臉戒備,這個人走路近乎毫無聲響,路斐然懷疑他甚至連呼吸都沒有聲音。 “你今天不會等到你想要的東西的。他被我們帶走了。”來人指了指緊閉的大門,并不正面回答路斐然的問題。他扔下這句話后轉身就要離開,而正當他完全背對路斐然時,后者連忙抓住這個難得的時刻,一個躍起將他的鴨舌帽抓在了手里。 “啊!!放手!!你TMD放手啊!!”是路斐然凄慘的叫聲,他的確將對方的鴨舌帽揭下了沒錯,可就在對方發絲暴露在空中的瞬間,他就被對方一個猝不及防的反身抓了個正著,而后雙手被緊緊絞在身后,對方還將半身的力量壓在他的肩上,一條粗壯有力的大腿擋在他前進的方向,讓他不得不半彎著腰,強扭過頭,被迫擺出一副難堪的姿勢。 “你放開我!”路斐然那蒼白的臉因長時間充血而變得略帶紅暈,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一直鉗制著他的喬凜似乎也被著難得的紅暈迷惑了,手上的力道輕了一瞬,就被路斐然掙脫了束縛。 “你神經病啊!”路斐然還來不及端詳那人的模樣,就沖著對方破口大罵。他的雙手被絞得生疼,可想而知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喬凜并不惱怒,他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風撥亂的發型,朝著路斐然的方向努了努嘴:“安靜點,小鬼,這附近的狼很多。” 路斐然的神經一瞬間緊繃了起來,他咬了咬后槽牙,假裝冷靜地回應:“你什么意思?” 風嘯得猖狂。喬凜放棄了整理發型的想法,他放下手,雙手隨意地插在上衣的口袋里。迎著陽光,路斐然這才發現了對方眼底,那一條野獸的豎瞳。 “你是吸血鬼吧。初次見面,我是喬凜。” “是初代狼人之一。” ———— 初代狼人,路斐然對這個稱號并不陌生。 在他被成功轉化成吸血鬼的那一天起,他就被成叔灌輸了許多關于血族和狼人的知識。 先從血族說起,初代血族有著最高貴無暇的血統和漫長的生命,他們與常人無異,完全不需要依賴血液生存,唯一的弱點是無法接近陽光,所以他們大多生活在北歐,享受著極夜帶來的安逸。 成叔則是二代血族,陽光帶給他的灼熱感已接近于無,所以他能在日光傾城的時刻來到孤兒院,將路斐然領回了家。但血液對他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他只能忍受極少的人類食物,大多數時間他靠著血液維持生命,小李就是他的血液供應商。可人類血液的監管日益嚴格,小李也只能以次充好。而因為長期食用大型動物的血液,成叔現在已完全失去了當初那份如同紳士般的高貴,他的頭發變得喑啞,皮膚變得蠟黃,聲音變得粗糙,手背上還長出了屬于野豬的鬃毛。也正因如此,成叔才不得不拜托路斐然充當他的跑腿,替他每月找小李拿貨,再送到他的家中。 至于路斐然,他可以肆意地在燦爛耀眼到極致的日光下漫步,盡管他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過分蒼白,但他也仍無需擔心陽光會帶給他什么傷害,對他來說,那依舊是溫暖的存在。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下午太陽正艷的時刻站在鏡頭下開始一天的工作,再盡情享受落日的余暉。 可這對他來說,僅僅是成為三代之后唯一的安慰。因為他完全喪失了作為“人”的權利——他再也無法接受人類的食物,哪怕只是吃下去那么一丁點兒,都足以讓他的身體絞痛到像是胃部被十根尖銳的鋼釘同時戳破,胃酸順著傷口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肌rou都被強酸快速腐蝕,每一根骨頭都被瞬即消融了一樣。 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吸血鬼”,沒有血液,他根本不能活。 喬凜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戒備的小鬼,漆黑的瞳孔又往里收了幾分。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吸血鬼,這個城市里藏著太多這樣低下的生物。可他們大多都被本能支配得像一只只毫無尊嚴的過街老鼠,只能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靠著骯臟的動物血液茍活。沒有一個吸血鬼能同路斐然一樣,除了皮膚蒼白和體型瘦弱以外,看起來還那么像“人”。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朝路斐然問道:“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路斐然脖子一梗,連忙垂眸躲開了喬凜的視線道:“我早上才剛吃完。” “哼,”喬凜往上扯了扯嘴角,說:“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不吃東西,你很快死的。” “都說我吃過了!關你屁事啊!”路斐然猛然抬頭大喊。臉上剛褪下不久的紅暈又浮了上來,襯得他的瞳孔都變得帶了些血色。 喬凜盯了他片刻,最后不甚在意地說:“隨便你。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撂下這句話后,他撿起自己被丟在一旁的鴨舌帽,輕輕拍了拍上面被蹭上的灰塵后便轉身離開。這一次,沒有人再從他的身后襲擊,他樂得輕松。 和初代血族所代表的高貴無暇不同,初代狼人的代名詞是下賤和低劣。他們通常活在森林的洞xue中,被迫遠離鋼筋和水泥,因為每個月的15和16日是他們徹底失去人性的時刻,他們需要和森林里的各種野獸啃咬廝殺,拼盡身上最后一絲力量,以求能用“人類”的身份,看見17日清晨的太陽。而二代之后的狼人,就幸福多了。月圓對他們的困擾大大減少,他們僅有忽然出現的獠牙和狼趾,獸性劇增沒錯,可他們的人性還在,他們依然還能完全擁有作為“人”去思考的權利。三代狼人就像普通人一樣,他們甚至連獠牙都不會有,只是雙手拇指上方會有一道淺淺的粉色疤痕,告知世人那將是月圓時長出狼趾的部位。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喬凜慢慢在街道上走著。太久沒有在城市里呼吸,他差點兒忘了這其中的煙火味。他在巷口的拐角處停了下來,似乎在打量左右兩邊的食肆。路斐然也只好先暫時停下了跟蹤的腳步,隨便找了個墻角蹲了下來。他的雙手還在隱隱作痛,三代吸血鬼和初代狼人之間不止是力量的差別,對方隨便一出爪就可以把他碾壓。但打不過,他能跟得過,小李被抓了,他拿不到東西給成叔的話他的日子一樣不好過。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喬凜的背影,見對方一有向左行動的趨勢,他立馬起身跟了上前。 這是一家普通的素面館,面粉和炸醬的氣味越過厚重的棉布門簾飄散在空中。路斐然不自覺地動了動鼻子,這家店果然真材實料,當真一絲rou腥味都沒有。他像做賊一般悄悄捻起棉布的一角,圓溜溜的眼睛順著這個被暴露了的角落往里查看。 可就在這時,棉布被猛然掀開。喬凜那標志性的低沉嗓音響起:“找我?” 喬凜承認自己起了些捉弄的心思。野獸的聽覺和嗅覺都異常靈敏,自從他轉身離開的那一剎那開始,他就知道路斐然貓著身子,一直在離他不遠的后方努力跟隨著。對方似乎沒有把兩人之間的鴻溝放在眼里,這樣明目張膽地跟蹤,簡直就是求死。于是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沒念過書?不知道我和你是天敵么。” 路斐然感覺自己已經習慣了喬凜所帶來的驚嚇。棉布被掀開的瞬間他好像也沒有了那么緊張,頂多有點像小時候夜里偷吃糖還不刷牙,最后被院長打著屁股趕去盥洗室的窘迫。所以在聽到喬凜的問題之后,他也只是伸手抓了抓頭上的鳥窩回答道:“切,我念的書比你多多了。” 喬凜不可置否,他從未進入過人類學校學習,甚至連一張像樣的人類身份證明都不曾擁有。在這一點上,路斐然的確比他優勝太多。但他無心在這個問題上與對方掰扯,今天是13日了,他要趕緊回去交任務,才能保證這個月的15、16日能安全度過。 “那就別跟著我。”他說。 可路斐然卻被這句話點燃了,他先一步跨入店內,借著店員的帶領下把喬凜擠入靠墻的一張雙人桌前。 “不行!你得先告訴我,小李在哪里?” “與你無關。” 路斐然急了,他的嗓音提高了些:“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你知道的,沒有那些東西我會死的!” “小聲點,”喬凜用兩指敲了敲桌面:“如果你不想像他一樣被帶走的話。”因為路斐然突然提高的音量,已經有好幾股探詢的目光飄向了他們。 路斐然看了看周圍,臉上連忙擠出幾絲抱歉的笑容,還抬手分別朝著那幾桌的客人敬了幾個禮。探詢的眼光就此彌散,可被他的指尖不小心勾起的發絲卻倔強地揚了起來,讓本就亂糟糟的發型變得更難以入目。 喬凜半挑起了眉鋒。他也不太擅長收拾自己,但他起碼懂得為自己套上一頂鴨舌帽。可眼前這個小鬼可是一點兒拾掇自己的意思都沒有,頂著一頭驚悚的造型就走出家門,似乎比他還適合生活在森林。 路斐然終于安撫好了其他食客,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氣:“好險......”可他所面臨著的最大的問題還未解決,他轉了轉眼珠,對著環著雙臂的喬凜商量道:“這樣吧,我們互相折中一下。我不需要你告訴我他在哪里,我要貨就行了。要不你告訴我貨在哪里?我自己去取。” 急躁、炸毛又愚鈍。 喬凜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算了吧,這樣的小鬼,在森林里分分鐘被咬得連渣都不剩。 他揉了揉眉間,強忍住心底的無奈說:“他人被帶走了,自然貨也被帶走了。別傻了,去找別人吧。” “我在哪里找別人拿貨啊!”路斐然已經很小心地控制著音量了,可還是引來了別人的注意。他只好再次向周圍的人行李,頭發又被撥弄得生亂。喬凜實在是看不過去,扯過自己的鴨舌帽就往對方頭上一蓋:“走吧,再呆在這里其他人就該報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