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泠看著陳村的背影逐漸走遠，融入夜色之中。一輛公交車從道路緩慢橫穿而過，擋住了孫泠的視線，待公交車離開，陳村已經穿過街角，徹底消失。

    自兩人重逢以來，他與陳村正面相對只有幾次，他對陳村的背影甚至要更熟悉一些。偶爾陳村下班早，那時天已經染上了暮色，卻沒有完全黑暗下來，是一天之中最溫柔的時刻。所有的事物籠罩在一片黯淡的光線中，消融了棱角，顯得和諧而美。時間充裕的情況下，陳村會放慢步子，偶爾踩上一片枯焦的葉子，孫泠仿佛聽見葉子發出的干而脆的聲音，在他心上一撓一撓的。路旁有一棵樹，陳村興致到時，會跳起來伸出手，看能不能夠到離他最近的枝葉。孫泠就想，如果是我的話，肯定能夠到。一條路，兩個人，來來回回走上許多遍，他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和陳村度過了許多寧靜的分分秒秒。

    但是自元宵那日起，事情就發生了變化。他看見陳村和一個姑娘在一起游園賞燈，還說了許多話。他先是震驚，下意識就想討好陳村，于是請哥哥找陳村拍宣傳片。震驚之后，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又逼著自己確認這個事實，于是一次次繼續跟蹤陳村。這條路上多了一個人，陳村和那個姑娘并肩走著，兩人一高一矮，像兩座小山倚靠在一起，看起來也是那么和諧。

    他被這個事實沖昏了，頹唐了一陣子。陳村送書給他，本來是很開心的事情，他也開心不起來。他邀請陳村去他家，陳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這樣恪守兩人之間的界限，讓孫泠既憤怒又無力。

    耳邊不時響起超速的警報聲，像用錐子摩擦玻璃般刺耳。孫泠終于受不了，偏離原來的路線，將車開到橋下，停好。轉而騎自行車，穿過大橋。

    這座拱橋橫跨江水，專為車行而設計，橋兩邊也象征性地鋪設了人行道，只不過才一米寬度左右，平時少有人行。左邊是喧囂的車流，右邊是滾滾的江流，騎自行車通行的人亦寥寥無幾。只因在這上面騎車，必須要全身心的專注，如果車騎得不穩，不是掉在左邊的車行道上，就是撞上臨江的護欄，非常危險。

    孫泠專心握住車把，兩眼直視前方，自行車的兩只輪子轉得飛快。腳下車輛來來往往，交織出一片轟隆的混沌聲響。耳旁夜風飛速而過，尚帶著春天的寒意，臉頰上傳來微微的刺痛。孫泠便借這種熟悉的體驗，強行澹凈腦海里的所有雜亂想法。

    一來一回，孫泠的心在這般心無旁騖的騎行中，重新歸于平靜。

    將行李箱搬到書房，孫泠坐在地板上，開始拆書。陳村細心地用報紙把書捆成差不多厚度的幾摞，上面還封了透明膠帶。孫泠拿過一把小刀，小心沿著書的邊緣，把報紙劃開，將里面的書一本本取出來。每取過一本，就放在地上，十分鐘后，各種封面的書攤了一地，新的舊的，精裝的平裝的，擺在一起，像一幅花花綠綠的圖畫。

    每一本，都是自己列的書單上的。

    孫泠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什么，坐在滿地的書中發了一會呆，隨便拿起一本舊書翻翻。書頁泛黃發脆，書脊用膠帶貼了幾道，將封面固定住，也不知道是不是陳村怕封面掉下來而采取的補救辦法。孫泠翻了一頁，看了看書頁下方的出版年月和版次，笑了笑，這種版本都能找得到，陳村大概也是用了心思。待一想到，陳村是這樣認真落實自己的推薦，雖說是另一個與陳村短信往來的自己，不是時隔五年又重逢的大學同學孫泠，心中也有一些模糊的安慰。

    地板上的涼意沁入肌膚，孫泠并不想起身，他拿起每一本書，先翻到扉頁，看有沒有寫什么，再大致地從頭翻到尾，看里面有沒有夾什么東西。舊書中，偶爾夾著幾張書簽，看起來也是老舊的，并不像陳村后面自己夾進去的。翻到書上有字，凝神細看，卻不是陳村的字跡，大多是原主人記錄購書時間或者是購書之日的一些想法。至于那些紙面平整光潔的新書，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本最厚的，距離孫泠最遠，他還沒有打開看。孫泠不抱希望地拿起書，一張折疊好的紙張輕飄飄掉落下來。

    孫泠拾起來，顫抖地打開，待看清紙上的內容，手指頹然地松開。紙張重新飄落在地上。

    字是好字，舒朗得宜。紙張也是好紙，邊緣還修飾了一些花邊，配合著字，當真是素雅。

    只是，全部都是打印出來的。

    孫泠抓起紙，揉成團，擲向一邊，看那個小球在各種書上不順暢地彈動，又在地板上滾了滾，安靜下來，落下一點陰影。

    過了很久，孫泠才將那張紙撿起來，仔細上面的內容。

    他再一次被陳村的疏離激怒了。

    孫泠覺得自己就像這張可憐的白紙，一顆心拋擲得上上下下，最后皺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