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弓弩手奔赴而來。

    得葉鳳陽提醒，蘇沉問：“如何？”葉鳳陽只輕笑一聲：“土崩瓦狗。”

    徐主簿到來，也沒說分說，直接將瓷瓶拋給蘇沉：“請問這可是您的藥？”

    蘇沉拆開瓶蓋，倒出一丸，見那藥丸表面一層蒙蒙粉末，心里倒吸一口涼氣。他刮下粉末，放在舌尖嘗過，就明白了這一陣仗由來，沉聲道：“被人動過手腳了，這藥我能解，讓我看看。”

    徐主簿卻不認可，拱手道：“二位，某雖敬重您是江湖好漢，但此時卻不能取信，若您真有冤屈，還望解劍就縛，暫時移步府衙；侯府向您保證，必定秉公決斷。”

    ”解劍不可能。“蘇沉與楊堯區區數面之緣，毫無信任可言。他一拒絕，場面立時陷入僵局。

    蘇沉話音一落，徐主簿便拱手一禮，緩緩退入軍中，霎時間令旗一動，弓弩上弦，葉鳳陽寶劍緩緩推開一指，鋒芒乍露。

    此時動武，蘇沉二人自可翩然離去，但誤食粹冰散的朱老先生必定殞命今日。

    兩廂對峙間，蘇沉忽然想起一事，從懷中翻出一個黃銅令箭，拋向剛剛的徐主簿：”請持此憑信予楊侯看。“

    兵士接了令箭遞給主簿，只見那令箭锃亮小巧，正面刻印”百藥“二字，背面刻一株六葉蘭草。徐主簿也是掌握機密要務的，一見這蘭草，立時驚愕，沉吟問道：”先生是藥仙谷出身？“

    蘇沉皺眉：”何來藥仙谷？我是百藥堂主人，三年前我家貨運途經貴地，侯府以戰事危重為由，征借藥材數車，折價計三十萬銀，尚未返還，有文書為憑。“

    蘇沉看他一眼，想起虧本的糟心事，揮手道：”無需多言，你且去問。“

    徐主簿此時已經相信事情是誤會了，只得再報。

    “阿爺······阿爺······”

    老人在迷蒙中聽見孩子哭聲，半昏半醒間，只覺口干舌燥，頭痛欲裂，肺腑如刀絞一般，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安穩。

    這樣難挨也不知多久，被灌下一碗又苦又辣的藥汁，又不知多久，身上疼痛漸漸消減，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到再睜開眼，孩子不在近前，反倒是一身黑色錦衣的青年醫師坐在黯淡的燭火下翻著書卷。燈花噼啪作響，青年深情專注，溫潤俊美的側臉在燭光中或明或滅，恍若一幅靜謐又溫柔的畫卷，直教人不忍打擾。

    “咳···咳咳···”老人難耐地咳嗽一聲，牽動胸腹，發覺雖然痛楚猶在，但仿佛隔了一層，鈍鈍麻麻的，不再難以忍耐。

    蘇沉聞聲側頭看去，見人醒了，放下書，倒了溫水喂他喝了下去。

    老人就這他的手喝了兩杯，他仔細上下打量蘇沉，見慣來溫和的醫師板著張臉，他卻笑了：“你們父子，還真是，如出一轍。”

    蘇沉面色不變，隨口問：“我父親是誰？”

    “你······你不知道？”老人仔細又看一遍，輕咳著問：“景徽斷不會如此。”

    “您認錯了，蘇景徽是我師叔。”蘇沉將杯子放回去，扶著老人躺會去。

    老人輕咳著油然不信，似乎想到了什么，拉著他的手道：“好孩子，咳咳···這些年，委屈你了。”

    蘇沉也解釋不清。

    接下來兩天城關休戰，楊堯一身傷病，披著薄衫跟個沒事人一樣巡城理事。

    朱老先生和薛將軍先后醒轉過來，仿佛壓在城頭的烏云散開了一般，府上更是人人雀躍。

    蘇沉再三叮囑老人減少心力損耗，但禁不住眾人紛紛往府上竄。楊堯近來愛糾纏葉鳳陽，許下優厚待遇征辟人入軍，葉鳳陽沒有情緒的目光看他一陣，把人看的一頭霧水。

    “你哥什么意思？”楊堯倒是自來熟地跟蘇沉勾肩搭背。

    蘇沉正拿著蒲扇煎藥，頭也沒抬：”你去問他。“

    最近幾日，朱老先生對蘇沉是越來越關切，又問過往經歷，又是考較學問，衣食住行也關照著。他一生未娶，如今待蘇沉就像是自己兒子一般，闔府上下懂得顏色，宛如當兩個少爺供著，那小童阿錚也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

    蘇沉再解釋，老人也不聽，反倒看不慣他不讀經史只看話本的做派，明明身體不好，還整日給他補課。

    楊堯來的勤，二人漸漸熟悉了。本著哄好老人，千萬別出岔子的共同目的，很快達成共識。

    葉鳳陽近日淘到一塊紅白相間的雞血石，買了把刻刀倚在樹下刻著玩，不到晚間蘇沉回去也不太出門，對楊堯更是懶得理會。

    ”早上不是用過藥了？你這陣熬的什么？“

    ”狗皮膏藥。“

    ”······“

    等到水漸干，蘇沉將藥罐端下來，揭開蓋子晾著。

    見蘇沉真的在做膏藥，這位侯爺不禁有些震驚：”這膏藥有何特殊之處？管什么的？“

    蘇沉回答：”跌打損傷，消腫止痛。“

    楊堯又問：”好用嗎？這玩意怎么賣？我要的多，給我個折扣？“

    蘇沉停下動作，不得不提醒道：”侯爺，您家還有欠款未結清。“

    楊堯好兄弟一般攬著蘇沉肩膀：”別這樣，大夫你家大業大，些許小錢，哪里值得一提！“

    蘇沉禮貌地笑笑。

    回到堂上，朱老先生看到蘇沉又將他叫道近前來，又問他都沒讀過孫子兵法、六韜、武平經。

    蘇沉便道：”沒有。“

    老先生氣夠嗆：”簡直誤人子弟！這混蛋竟然連一卷經略也不肯交給自己···弟子！豈有此理！“

    ”師叔未曾收徒，已經費心教導了。“蘇沉只得再次澄清：”我也讀過一些書的。“

    ”那他都教你什么了？“老先生問。

    ”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

    ”······“

    尷尬的空氣在沉默中蔓延著，蘇沉只得無奈道：”您看，我真的只是個大夫。“

    老先生氣急敗壞：”簡直豈有此理！“

    ”莫生氣，莫生氣······“

    被放養十幾年的蘇沉又被逼著撿起了書本，上午聽講，下午背書，間或有些軍政要務被拿來考問。

    老爺子其實挺和藹的，還挺可愛。熟悉起來，也不忌調笑，比如蘇沉問他：”鶴羽先生一輩子聰明絕頂，怎么栽在了陰溝里“時候，老先生就哈哈笑道：”我這匹老馬難免失蹄嘛。“

    玩笑是玩笑，說話的時候眸間一道冷光卻沒被蘇沉忽視。

    說起來蘇沉之所以安心在這拖延，卻是因為親赴貨源地的林歡終于傳來好消息，竟收到了人工栽植的雪參。

    消息和五年份的雪參托著背景神秘的齊物閣送到蘇沉手中，蘇沉試過藥效，竟能達到之前的七成，自然十分欣喜。

    再有就是，老先生是不肯放人走的。但凡蘇沉請辭，老先生就捂著胸口一直咳嗽；楊堯嚇得直勸蘇沉：”你順著他！順著他！“

    蘇沉只能嘆氣。

    何況戰事未消，兩廂僵持，城門還封著呢。

    晚間先生又教他陣型、陣勢變化，蘇沉覺得江衍師兄可能適合聽這個，他自己就一頭霧水。

    比如人問：”此處用長蛇陣好還是雁型陣更合適？“

    蘇沉憑直覺答：”長蛇陣。“

    老先生擼著胡子點頭問：”何解？“

    ”······“蘇沉就只能保持沉默。

    氣的老先生那書簡敲他的頭：”老天爺賞飯吃！喂到嘴里！你不吃！“

    蘇沉捂著額頭嘆息。

    再比如，老先生問：”敵軍以騎兵攻此軍右翼，該如何回防“時候，年紀不大的阿錚都能痛快地答出其一、其二、其三，蘇沉看了良久，只能說：”收束殘兵，來日再戰。“

    老先生問他怎么想的，蘇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氣的老先生又砸他腦袋：”你是將軍！將軍！你往哪兒走！“

    蘇沉捂著額頭，一句”我是大夫“沒敢說出口。

    蘇沉也漸漸懂得了方陣和圓陣的區別，明白了世家大族之間的糾葛，了解了各種軍隊的利弊，但回答問題時候，還是更多地憑借直覺。

    朱先生就說他：”別人推演，多是依憑計算得來；到你這，反倒是先知結果，再論得失。天賦之強，簡直引人生妒。“

    雖這樣說，老先生的身體卻愈加不好了。

    時間轉瞬一月有余。這一日營內召開會議，朱先生帶著蘇沉入席，不發一言，每有將帥問策，都讓蘇沉來答。蘇沉日益沉穩，不卑不亢，對答如流，直讓眾人目中異彩連連，暗自折服。

    散會后，楊堯又攬著他的肩膀，贊許道：”大夫可以呀！真不枉費先生一番栽培！“

    老先生就咳嗽：”咳咳，侯爺，你可別欺負我家孩子！“

    楊堯趕緊放開手：”哪敢哪敢？“

    那邊一掀門，見葉鳳陽一身白色錦衣負手等在門口，蘇沉就開心起來。

    直讓楊堯感慨：”他們兄弟感情真好！“

    這些蘇沉可就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