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第六區軍工基地·俄斐實驗室。

    一名身著防護服的研究員手持著實驗樣本和數據，穿梭在科研人員中間，走過漫長又擁擠的走廊，又順著幾個樓梯往下，路過的行人逐漸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走廊好像一條永無止境的通道，兩邊每隔幾步就會出現一扇門，是各種不同用途的房間，空蕩蕩的環境中回響著他急促的腳步聲。

    良久，他站在了盡頭一扇頻閃警示燈前，通行證掃過傳感區，他望著面前那道金屬安全門上漆黑怪異的圖案——‘8’字纏繞，首尾相連的蟒蛇，深吸了幾口氣。

    幾秒鐘的等待后，‘滴’的一聲輕響，沉重的金屬安全門緩緩打開，他帶著手上的樣本和數據走進核心實驗區。

    核心試驗區內部寬敞，這里的墻面都刷著厚厚的環氧樹脂材料，所有的邊緣縫隙都用凝膠物質封死，這是為了消除所有縫隙和孔洞，以防高危病原體穿過縫隙逃逸出去。寬敞的空間為全封閉式，只設置有專門的空氣循環系統。

    研究員才走沒兩步，就被從里面走出來的人攔下。

    “姜博士，這是從A1324身上最新得出的RTPCR基因檢測報告，另外還有這個月采集的樣本數據。”研究員還只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助理，見到實驗室內的第二負責人有些發怵，說話的語氣都十分僵硬。

    被稱作姜博士的男人垂眸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接過他手里遞過來的數據和樣本，打發他離開。

    地下實驗室的中央溫控比外頭略低，姜博士冷漠的神情讓助理研究員緊跟著渾身一顫，一聽到讓他走，轉身立馬就沒影兒。

    姜顯拿著實驗數據和樣本回到開放區，實驗室內不止有他一個人，在一扇厚重的高精度鋼化玻璃墻的另一面，還有一人正站在cao作臺前。

    平常的cao作實驗羅冬都會帶著姜顯做自己的實驗助手，但這次沒有，這里是整座實驗室最核心的區域，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沒有帶姜顯這一行為不存在所謂心不心疼學生這種可能性，只有可能是羅冬不希望被打擾。

    羅冬是方舟基地最尖端的生物危害方面的專家，她的職業生涯只收過兩個學生，其中一位名叫姜顯的學生跟著他來到了第六區俄斐實驗室，進入了藍圖計劃。

    就算姜顯此刻的學術水平和成就足夠站在相關領域的最前沿，處于最高成就位置上的羅冬仍然是他抬頭望都望不到的存在，更遑論是站在她的身側與之比肩，當然身為導師的羅冬可能偶爾會低頭看他兩眼，那兩眼，已經足夠他忍受漫長的寂寞了。

    羅冬身上厚重的防護服難掩住她挺拔英氣的身姿，實驗動作的每一步都是教科書級別的精確無誤，宛如一臺高精度科研機器，防護服內部空間的孤獨感讓他仿若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姜顯在玻璃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羅冬從cao作臺前離開，牽動姜顯的心神。

    大約十分鐘后，脫下防護服的羅冬從高危實驗室內出來。

    “老師，從A1324身上最新得出的RTPCR基因檢測報告以及樣本數據已經拿過來了，是否需要我現在進行下一步驗證……”

    羅冬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姜顯一眼，視線的任何一秒也沒有落在耗盡心血的實驗報告上，“重組實驗失敗了。”她說完繞開了姜顯往外走。

    有那么幾秒鐘，像是失去了聽覺，耳畔寂靜無聲，是羅冬扣響火機的聲音驚醒了他。

    “您說什么？”姜顯追上去。

    羅冬從不說廢話，從她嘴里說出的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嚴密計算后的最終結果。她的話不說第二遍，可他仍是想冒著惹老師生氣的后果再問一遍。

    實驗室不允許吸煙，而羅冬的實驗白褂口袋里總帶著煙和火機。

    對于姜顯的追問她沒有表現出不耐煩，只是沉沉吐了輕煙，“做再多的實驗也無法解開A1324身上的基因密碼，至少我不能……”她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促狹道：“如果你可以的話……”

    “萬事萬物都有其定論，這個項目的重復實驗次數也并不是您職業生涯中最多的一項……”

    “你為什么覺得我可以。”羅冬站在他身前背對著他。

    “您……”姜顯望著她的綽綽背影，窗玻璃上的全息投影星空成了背景，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學術地位最接近羅冬的，可只有姜顯自己知道他和對方之間其實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站在他的身畔只覺高山仰止，“因為您是羅冬啊，是新世紀生物危害方面最成功的專家。”

    羅冬神色平靜地望著姜顯，“一個學科的建立是由一代又一代人以一步一個腳印的方式艱苦卓絕奮斗而來，到這一步才只是建立了學科的概念，需要從此以往的萬萬人前仆后繼，為其添磚加瓦予以完善……而我……僅是這萬萬人之一。”

    對于一個一直站在巔峰的人來說，承認自己的平庸是一件極其殘酷的事，卻被羅冬以極其輕松的口吻說出。

    她說道這兒的時候笑了一聲，是姜顯從未聽過的輕蔑與自嘲，“這些人類引以為傲的自然研究，僅僅只是如此，就自認為破解了這個世界的定律，主宰了這顆星球？”

    “四億五千萬年前，當第一只海洋生物爬上陸地，接著大陸漂移讓同一個物種在各自環境的演化出不同的特征，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人類這一族群以一騎絕塵的進化速度超越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生物。”

    “超前進化的同時，人類也是極其脆弱的。因此人類的醫療技術突飛猛進，逐步消除了絕大多數細菌微生物對人類健康的危害，治愈了大量疾病，成功將人類壽命平均壽命延長到了150歲。對此人類并不滿足，妄圖想要進一步摧毀這種生死平衡的規律。”

    “你了解藍圖計劃嗎？”說到這，羅冬突然問了姜顯一句。

    姜顯好像是如夢初醒，他想了幾秒說，“人類基因藍圖計劃，旨在通過CrisprCas9技術輔助，同時研發新技術來保障人類健康，延長人類壽命，造福人類利益。”

    羅冬一笑，指尖輕點，隨著煙灰簌簌，落下輕蔑又嘲諷的幾個字，“癡心妄想。”

    “從礦洞中發現的俄斐病毒。”羅冬看向了透明玻璃內的高危實驗室，神色悲涼。

    “從嚴格意義上講，它不能算是‘活著’，它非生非死，存在于生命與非生命的邊界之上。其遺傳密碼只有一條RNA，這是最古老和“原始”的生命編碼機制。新紀元最新科技探測表明，大約在四十五億年前，地球形成后不久，原始海洋開始存在，其中很可能就有基于RNA的微觀生命體了。”

    “你難以想象，卻又不得不承認，它是一種古老的生命形式，幾乎和地球同樣古老。”說這話時羅冬的眼神變了，深沉如海的眼眸里多了一絲古怪的神情，那好像是一種對未知強大的著迷。

    “A1324是迄今為止實驗室內最成功的實驗體，地震導致的實驗意外讓俄斐病毒感染了那次實驗的所有胚胎，在死亡率近乎百分之百的情況下，只有他活了下來，并且他在你體內發育生長，最終順利誕生，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俄斐病毒和人類基因在他身上達到了完美的融合與共生。”

    “我企圖破解它身上的秘密，妄圖通過改寫A1324的RNA分子，讓俄斐病毒中的某個片段替換了人類細胞內的某個片段，造成DNA的損傷，開啟自動修復重新匹配，從病毒身上破解永生的秘密。”

    “但是實驗還是失敗了，或者說是我失敗了。”火星燃到了煙的盡頭，燒傷羅冬白皙的指間。

    姜顯瞧見了，心跟著一顫，緊接著聽到羅冬的聲音：

    “地球歷史上曾經多次發生生物大滅絕和生物大爆炸的現象，自然環境的巨大變化，讓原本的生態徹底崩壞，從而誕生適合新環境的新物種，比如地球在二十五億年前大量產生的氧氣，幾乎滅絕了厭氧生物，讓存活下來的生物演化成了用氧氣代謝的真核生物。再到后來的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在寒武紀年誕生了海洋最原始的生態群落，大量節肢動物、軟體動物、脊索動物出現。以至于后來的中生代、新生代，地球上的生物族群不斷被洗牌換莊，生命的演化就是在這種不斷地雜交的過程中誕生出更強大的生物。”

    “與地球同樣古老的俄斐病毒棲息在某處，如獵食者般無聲無息地潛行，有時候會埋伏很長時間，而后突然暴起襲擊。獵食者與獵物扭打成一團相互撕咬，直到騰起的塵土淹沒了身影。第二天，骸骨上會爬滿蒼蠅。這種粗狂原始的捕獵方式就好比病毒感染人體進而摧毀人類的過程。”

    “自詡為最高等物種的人類站在食物鏈的最頂端，妄圖做這個星球的主宰，殊不知，以人類為食的獵殺者早已經在地球上長存已久。”

    羅冬的眼神慘淡地掠過實驗室金屬大門上的圖騰，徒手碾滅煙蒂的動作干凈利落。

    “它們誕生于時空的起點，以一個生命最初的形式抹殺愈發猖狂到忘乎所以的人類，摧毀人類二十五萬年的演化成果就如同碾死螻蟻一樣簡單。”

    萬物循環，往復流轉，形成一個銜尾蛇般的閉環。

    煙蒂從指尖掉落，被羅冬用腳尖碾碎，“人類不會有明天了。”

    姜顯渾身僵硬，怔忡地站在那兒冰涼的手指好像失去了知覺，手上的實驗報告連同著樣本一起從手中脫落，碎成一地的齏粉。

    他吸進一大口氣，囤積在胸腔處，又顫巍巍且小心翼翼地呼出，聲線克制不住地顫抖，“不會的，病毒讓A1324活下來了不是嗎？”

    羅冬對姜顯的天真感到可笑。

    姜顯卻拉住了他，“老師，他或許……或許就是最后的……”

    “最后的什么？最后的希望嗎？！”羅冬的語氣突然激動了起來，眼神死海般的眼眸卷起波濤洶涌的海浪，“你為什么就不明白！俄斐病毒選擇了A1324就是在對人類這一族群打破生命平衡這一自然法則的懲戒，它就是要人類親眼看著自己走向毀滅！”

    “人類在這一領域的所有科研成果在A1324面前都是一堆垃圾，破解A1324基因密碼的實驗就是蚍蜉撼樹，無意義的堅持根本就沒有任何價值！”羅冬的眼眸猩紅一片，日積月累攢下的疲乏在她的眼下形成濃重的陰翳。

    在姜顯的認知中羅冬永遠冷靜，像一臺被設定好所有程序的精密儀器，七情六欲都好像與她無關，但此刻的她從一個精密的儀器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被逼到生理與情緒同時崩潰的人。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因血液翻涌，氣急攻心，口中噴出淋漓鮮血！

    “老師！”姜顯被她的模樣嚇得肝膽俱裂，他連忙上去攙扶羅冬搖搖欲墜的身體，卻被對方后退一步拒絕。

    羅冬撐在一張空置的cao作臺邊，勉強穩住身形，咬牙盯著姜顯，“我……我不是一個好導師……去……去告訴基地，藍圖計劃宣告失敗，是否離開俄斐實驗室，由你自己……決定……”

    “我不走。”姜顯面對羅冬，語氣第一次這般冷硬，但實際上他心亂如麻，一面因為羅冬所說的事實，另一面是因為羅冬要趕他離開。

    而羅冬對此根本就不在乎，＂出去吧，實驗的收尾工作由我來負責。＂

    “實驗遠沒有到最后階段，這并不是您一個人的項目，我不會讓它結束！”

    羅冬的呼吸有些不暢，因而她看人的眼神有些發飄，但仍能看清楚姜顯走之前受傷、倔強又不甘的眼神，以及他那份怎么也掩飾不住的隱晦心思。

    她有兩個學生，兩個學生都是出類拔萃的翹楚，擁有普通人窮極一生難以企及的認知能力，天生就是做科研的料。其中徐以微性格最像她，同時能力與天賦非凡，未來的成就不會在她之下，而身為Omega的姜顯之所以會被她看中是因為他在領域內所展現的驚人天賦。

    那是連羅冬都會驚嘆與艷羨的天賦，特別是在自己已經登峰造極再無精進的困頓下，卓絕的天賦與持之以恒的專注和積累，他們師生之間的差距正在不斷地縮小，可是時間不夠了，他必須要讓姜顯快速成長起來，而不是總在自己身邊畏手畏腳當一個二把手，她的存在是阻礙姜顯成長路上最大的障礙。

    科研工作者最大的能力不是科研成就而是有清晰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她知道就到那個位置為止了，不會再有任何的前進。

    在姜顯走后，羅冬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把手槍，她緩步走進了高危實驗室，沒有防護服也沒有做任何安全措施，就這樣完完全全暴露在高危病毒的環境之下，在她日日夜夜熟悉的實驗室內，吞槍自殺。

    那夜之后，姜顯封鎖了所有關于羅冬的死訊，偽造她仍然活在那間地下實驗室的假象，對此沒有任何人起疑，原因在于羅冬本人很少出地下實驗室，甚至于實驗室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沒有見過她的。

    在實驗室高強度的忙碌中，研究員們很少能意識到的是，身為002號研究員的姜顯不知從何時起，再也沒有離開過地下實驗室。

    地下實驗室的金屬大門上，銜尾蛇圖騰嚴絲合縫，如同封印般鎮守著此處的地下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