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宰治有時候也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懷疑。

    ——津島青鶴真的是他的孩子嗎？

    當然，他的本意并非貶低那個男孩，只是難免的，第一次猝不及防做了父親的人，大概總會有過這樣的設想。

    比如未來的伴侶是誰，孩子長什么樣，性格如何是男是女，諸如此類，比國木田獨步記在筆記本上的求偶標準還要瑣碎無聊，令人發笑的設想。

    當然，不能指望自殺愛好者會多么喜歡寓意生命延續的孩子，太宰治甚至連他正經殉情對象的臉都沒有意yin過。

    他嘴上口花花，心里其實對那種因為皮相而生的淺薄愛意十分嗤之以鼻。

    活著對他來說夠痛苦的了。

    污濁的人世，暗藏魍魎鬼蜮的人心，帶著虛偽面具的人類，太宰治不喜歡，過于通透的大腦將一切都看透，留給他的是丑陋的真相。

    要是他真的有孩子，太宰治也只能由衷地感慨一句。

    “真可憐啊。”

    真可憐啊，成為了他的孩子。

    活在世界上已經如此不易，更何況成為太宰治的孩子。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說這話的面部表情，一定是像神佛那樣的，既置身事外又高高在上的嘆息。

    虛偽又惡心。

    太宰治有些想吐。

    大腦動的太快也是一種煩惱。

    太宰青春期時，周圍幾乎至少也是比他大個幾歲，處于適婚年齡的青年人了，像這種充滿荷爾蒙氣息的無聊臆想，并不是他不想聽就能聽不到的。

    洗腦多了，他難免也會有一瞬間思考自己的后代會是什么模樣。

    雖然這是個頂可怕的設想。

    因為太宰治無論怎么想，都只能感覺到會生出一團和他一樣糟糕的黑泥，頓時連男人生來對生理大和諧的向往都沒了。

    可想而知，后面青鶴的存在，著實令他大吃一驚。

    不僅僅是那突然冒出來的比狗血劇還要不可置信的父子關系，更多是性格上和設想的完全相左。

    生物學果真是非常神奇的，庸俗傲慢的藤野山百繪和陰郁冷酷的太宰治，居然能生出純潔無暇的小天使，簡直令他眼睛脫眶。

    對太宰治這種透徹聰敏到非人的人而言，倫理道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是并不足以完全束縛他。

    不過他并不是個變態，從良后更是一直嘗試做個“好人”。

    對于莫名奇妙強jian了一個來敲門的孩子，還弄得屋子里像兇殺案現場一樣血流遍地，他當然會去調查事情的原委。

    更何況事件一開始就透著說不清的古怪。

    從監控錄像基本沒有出現小孩的身影，可以側寫出這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并且常年處于危機狀態中，才在幼齡熟練掌握反偵察能力。

    要知道他的正牌弟子芥川龍之介，都二十了，到現在還是個完全不知道策略怎么寫的鐵憨憨呢！

    反向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強暴了自己，太宰治覺得如果他沒死，一定會瘋狂報復，讓對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獄。

    但是從現場的痕跡來看，離開的人雖然心緒混亂，但是表征身份的細節基本全部被消除干凈——種種跡象都表明，在太宰治蘇醒之前，他已經清醒了足夠長的時間，長到足以拿刀捅穿太宰治的心臟。

    但對方終究沒有這么做。

    為什么？

    是害怕？還是不忍心？又或者不能夠？

    太宰治對著一看即知有古怪的事情繼續查了下去。

    可即使是總是被戲稱手握劇本的男人，他也沒能預料到，這么一查，從擂缽街的貧民窟查到了已經消失的藤野家族，又查到了當年牽扯幾個華族的政治斗爭，最終查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直到這個時候，太宰治才驚覺自己好像有了個孩子。

    不巧的是他在不久前剛剛把人強暴了，現在是不是活著還不知道。

    現場的失血量是一個極為恐怖的數值，足以令一個幼齡孩童休克，就算一時命大沒有死，后續的傷口感染和發言也能要了他的命。

    事情已經不容許太宰治再多想，他預料到這是個大麻煩的開端，直接向偵探社請了個長假。

    至于一覺醒來，發現原本就無故翹班好幾天的搭檔直接人間蒸發請長假，國木田獨步會怎么想，那他就管不住了。

    事情果不其然比預料中還要復雜很多。

    太宰治對人性之惡有非常深刻的認知，然而世人總是一遍遍刷新他對于下限和愚蠢這個詞的看法。

    他自己對活下去興趣缺缺，卻不反對他人為了存活努力，但是愚蠢又惡毒到將算是唯一依靠者的親生孩子賣給地下實驗室，迅速讓太宰治原本就對那個女人的好感度一路跌到負無窮。

    說他薄情也好，說他冷酷也罷。

    太宰治雖然對于那個先是背負了地下產業追殺，后來又被生父強暴的孩子沒有所謂的愛意，但是既然是他的孩子，又因為他的緣故陷入困境，他便不可能不照拂。

    地下實驗室是必須解決的，但當務之急還是找到小小年紀反追蹤就極其厲害、叫他也頗為頭疼的小孩。

    不過這種現象倒反而是一種好事。

    證明對方雖然處境堪憂，至少還存在能夠精準判斷反應的行動能力，否則也不足以在地下實驗室的勢力追捕下還活得好好的。

    太宰治想起資料上的那個名字，那天晚上開門后短暫的驚鴻一瞥看見的單薄又美麗的小小面龐。

    是叫青鶴啊。

    他恍惚間真的意識到了自己居然做了父親，連孩子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長了這么大。

    得知消息時被強壓下去的復雜心緒一瞬間涌上心頭，叫他難以分辨那是什么情緒，只能感覺到手指尖有輕微的仿佛痙攣般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