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失去理智的幼苗們動作一致，不再吸取人類的生命，而是反向灌輸養分。繁縷的心跳開始穩定。

    記憶其實一直都隱藏在根之中。

    幼苗無法乘載記憶的重量，但是大量的幼苗，在活躍成長之際，藉由人類的身體連接，如同被組合成的大型電腦。

    一株幼苗，無法如成年植株一樣思考。但成千上萬的枝條接合，可達到最接近成年的智慧。

    許多小小的化學分子活躍起來。親代—或者，繁縷所認識的蘭，也藉此蘇醒。

    沙沙，沙沙。

    －－啊。

    －－我們……還存在著。

    枝條在夜風中伸展，蘭久違的感受到這個世界。

    這一瞬間，如同從夢中醒來，或從深水里被拉出，大量的光影、聲音、氣味淹沒了他。

    看不見的生物電在植株間竄動，他們感受、低語、思考，并且連成“蘭”。

    火焰的光芒，繁縷和其他人的氣味，焦黑的乾土，夜晚森林的低訴......剎那間，蘭＂看見＂了一切。

    他們旁邊是火，被那些人類點燃，難以熄滅的炙熱東西，植物討厭的東西，代表傷害和死亡。

    火焰是沒有固定形體，但會將一切咬嚙殆盡的獸。

    火焰會將他們—包括繁縷—一起殺死。

    沒錯，“他們”。

    因為，蘭已經明白，無論從各個層面，身體或心靈，他們和繁縷之間，已經無法割離獨活。

    他們是一體的。

    有人對繁縷和他們的身體做了手腳，讓蘭能更快速的成長，讓繁縷能最大的和他們的身體相容，模糊了植物和動物的界線。

    蘭不知道，也不在乎為什麼。現在，他只在乎面前的結果。

    蘭看著繁縷，他所熟悉、喜歡的人類。

    人類看起來很安靜，很蒼白。他沒有哭也沒有笑，沒有溫柔的撫摸他們。

    －－是人類…….

    －－我們的人類…….

    －－明明決定，決不會讓他死的……

    話語在植株間竄流，枝條紛紛垂下，哀傷的嘆息。

    繁縷的意識浮沉。

    眼前閃爍，微笑的蘭正在消失，有人要將他從美夢里拉醒。

    現實是真的，但是他不要。

    繁縷用全身拼命抵抗，抵抗討厭的現實。

    ──不要，不要回去。不要沒有蘭存在的世界。

    他朦朧的想。

    “蘭…….”

    幻覺中，他看見蘭的花朵俯視他，柔美一如往昔。

    對他而言，蘭是世上最好、最重要的事物，是他的一切。

    許久之前，發現手臂沾染黑斑的那個清晨，他腦子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他不要在焚化爐中化為灰燼。

    他討厭火，那東西炙熱、恐怖，沒有具體的形狀，帶來強烈的光芒和陰影。

    掌權人宣揚火焰是文明與理性的象徵，可以消滅疾病；領頭人將火焰作為光明和神圣之物，可以凈化污穢，讓人們與神明連結。

    可是他討厭火。

    理性和信仰，那些人們高聲疾呼的東西，最終在情感下，都顯得虛無縹緲。

    他只想被愛著，想要溫暖的擁抱，不想要炙熱無情的火。

    這是誰都無法控制的。最強大的軍隊和高聳的神像，都無法控制人的心情。

    就像現在。

    繁縷一直告訴自己，他的生命已和成年蘭的凋萎一起結束，他的責任就是養育蘭的後代，或者說，和蘭相同基因的存在。

    繁縷曾把幼苗視為他所熟悉的蘭，但這只是逃避而已。他的胸口依然不時疼痛。

    “蘭，蘭……”

    在夢中，繁縷被激烈的cao弄，哭叫的同時細聲呢喃。

    在他現實身體里的，是蘭嗎？

    這個問題，他一直不敢思考。

    細小的幼苗，天真懵懂，像嘰嘰喳喳張大嘴索食的幼鳥，不會比愛心手勢，不像蘭一樣沉靜又暴烈，成熟而魅惑。在他難過時，會輕柔的擦拭他的淚水，會用溫暖的身體觸碰他。

    幼苗還沒有開花，沒有足夠成熟的調節體溫能力。

    現在的蘭，究竟是誰呢？

    過去的蘭還存在嗎，現在的幼蘭，會成長為先前的蘭嗎？

    這一切都是未知。

    他不愿相信過去的蘭已經不存在。絕對不行。

    所以，他已經先和“惡魔”做了交易。

    那是從白塔出來的惡魔，不信神的人，會剪裁基因、控制生命的偽神。

    惡魔找上了他，他們各取所需。

    所以，蘭一定會沒事。盡管，他可能會在看到蘭復生之前死去，但這是必要的條件，一場獻祭。

    蘭會繼續成長。即使今年的花朵已枯，僅剩下抽動的根莖葉，蘭還是最美的。

    而花朵，將會年年盛開吧。

    “蘭，你明年……還會再度盛開，對嗎？”

    繁縷努力露出笑容。

    他想起那一場讓他極度痛苦的道別。

    在火焰之中，蘭似乎微笑著，和他說再見。

    蘭似乎早預料到這場死亡。

    －－為什麼？

    －－為什麼蘭會枯死？

    他不知道。他不敢思考，蘭是不是拋棄了他。

    所以，他選擇了另一條路。他背叛了蘭，把自己的身體，和蘭的幼苗借給惡魔。

    在夢境中，蘭和繁縷纏繞在一起，擁抱和親吻，如同永恒。沒有任何懷疑和恐懼。

    而現實里，他們也將永不分離。

    “無論如何……你已經拋棄不了我，蘭。”

    繁縷垂下眼眸，溫溫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