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之樂(2)
他睜開眼,緊緊盯著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面孔。 從這個角度,他能看見很多、很多很多東西:宗欽的臉是棱角分明的,有一種特殊的英氣,這會很討女孩子喜歡。也許是因為身上另一半的漢人血統,他并沒有一般寒冷地區少數民族所特有的那種熱切和朝氣,反而十分冰冷,就像他故鄉的深處,連綿不斷的高聳雪峰…… “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宗欽停了筆,捧著對方的下頜,仔細觀察了一下,又往上添了幾筆才作罷,“好了,請前輩換一邊躺下?!?/br> “左邊也畫?”宗儀哭笑不得,他動作遲了幾分,便招得年輕家主的不滿。宗欽牽住連著那人脖頸處項圈的鐵鏈,不輕不重地扯了兩下,半開玩笑地威脅道:“快點,不對稱,就不好看了?!?/br> 為了防止中途生變,一般來說,宗儀會主動留下脖頸上的鐵鏈,在外出時交到自家后輩手里,現在被小家主扯了扯,他不禁自嘲道:“還挺像拴狗鏈的?!?/br> “噗?!弊跉J笑了,“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其實我覺得你像只大貓?!?/br> “大貓?我倒真養了一只?!弊趦x瞇起眼,也笑了,似乎是想起了往昔的時光,“是白色長毛的大貓,眼睛很藍,像……像這里的湖。”他有些吃力地比劃著,看起來是在極力搜尋先前的記憶,“后來父母嫌它怎么樣……具體的我給忘了,反正到最后,一個朋友給抱回去了?,F在想來,它已經死了吧,畢竟也不是什么特別的靈獸?!?/br> 宗欽側著頭,他很喜歡對方訴說往昔的語調,又輕又軟,像在捕捉先前吹出的肥皂泡,只要略微用力便會破碎,化為陽光下的片羽,再也尋不到了。 他看了一眼懷中男人奶白色的柔軟長袍,心里默默念著:物隨主人形。 宗儀見他沉默了很久,還以為他對此不感興趣,連忙改口道:“啊,不說這些了?!?/br> “你父母……對你很嚴格嗎?”宗欽忽然問到。 “嗯,是啊?!卑滓履凶訐Q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安逸地躺在草地上,“他們期望我成為同輩中最優秀的一位,于是在同齡人還在地里摸爬打滾的時候,他們已經為我通了氣海;在同齡人念書認字時,他們已經叫我看完了族中的大部分藏書;在同齡人拿著小木劍對打時,他們已經把我丟進了相互廝殺的戰場,讓我靠自己活下來……” “不容易啊。”宗欽嘆到。 “不過這也并非完全沒用,如你所見……” 宗欽一面梳著對方柔順的長發,一面說:“如我所見,你成為了族中大能?” 宗儀憋著笑回答:“不,如你所見,最后只有我一個瘋的?!?/br> “雖然笑話的鋪墊很長,但還是挺好笑的,建議改進后加以傳播。”宗欽很誠懇地回答。 宗儀終于破了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抹了把臉,說:“你知道嗎?你剛剛那副看似一本正經,實際卻在胡說八道的樣子,真的很像我一個朋友?!?/br> “抱貓的那位?”宗欽揉揉他的臉,隨口問到。 “你怎么知道?”宗儀睜大眼睛。 宗欽把他的頭擺到合適的角度,重新撿起了草坪上的螺子黛,“順口一說。” 陽光真好。 宗儀幾乎昏昏欲睡了,他很久沒有經歷過這么溫暖、安逸的環境——即使是在數百年前,他的瘋病還未發作、作為族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之時,也極少能有這般任由他悠閑消磨的時光。 他現在躺在后輩的懷里,有人替他畫眉,給他懷抱,把最溫柔、最耐心的一面向他展開。對于任何人來說,這都是很美好的事情。 也包括他。 宗儀小睡了一會兒。 宗欽替他畫完眉,看著懷中男子恬淡寧靜的睡顏,也覺得有些困倦了。他揉了揉眼睛,稍微換了個姿勢,打算瞇個半晌。 懷中之人被驚醒了,他聽見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音,然后,宗儀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對了,先前拜托你尋的那顆蓮子,有頭緒嗎?” 他猛地睜開眼睛。 “就是……就是先前關我的封印上,那個巴掌大的,葡萄藤花紋鏤空銀盒里面的東西?!弊趦x說:“我后來又翻了幾次,都找不到它,可能是被后來的哪位同族拿走了吧?!?/br> 明明陽光正暖,宗欽卻覺得如墜冰窟,這種冷是從內而外、由心而生的,連指甲縫間都冒出刺骨的寒氣。他張張嘴,有些吃力地回答道:“……沒、沒發現?!?/br> “抱歉,我……問錯什么了嗎?”宗儀的觀察很敏銳,他及時止住了快墜下懸崖的話題,另起了一個頭,“我記得某次上山,你家嫂子的身后,是站了個小孩的吧?” “嗯,那是我大哥的兒子,叫興,今年七歲。”宗欽點點頭,“他……和你一樣,也是生的瘋病,嫂嫂是為了尋治療的方法,才到我這里幫忙的?!?/br> “唉……”宗儀長嘆一聲,頗為惋惜地搖搖頭,說:“也是可憐了孩子,小小年紀就要遭這種活罪?!北淮瞬“Y折磨了上百年,他的確十分感同身受,也不由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情緒來:“這樣吧,我曾經有一位醫修朋友,師從妙手堂白扇君,雖稱不上技藝精湛,但也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了。如果你去尋他……可能,我是說可能,可能會有一些緩解的辦法?!?/br> “多謝前輩,我記下了?!弊跉J點頭,然后便沒了下文。 他看見宗儀抬袖蓋住面龐,半晌,才冒出一句話來:“這家族的病癥,也不知折磨了幾代人,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是啊,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宗欽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