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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不還

    第八章 不還

    “我是來尋仇的,我想問問那個人,為什么給我起了名字卻再也不來看我。”酒意將兩頰暈染出薄紅,他蹙眉道,“你難道不知道,給我起了名字,我便是你的樹了嗎?”

    “褚熒,褚熒。你說我是這些桃木里最好看的一棵。”

    “我見你就跑,才不是害羞呢。我想殺了你,可又沒有辦法,只好躲著你,我生怕你察覺出我的潑天恨意。”冰涼指尖緩緩撫過臉頰,桃花仙眼里蒙了一層霧,霧靄散去,是難以掩飾的恨意與戀慕,“可不知從哪一日開始,我發現,我好像喜歡上那個人了…我恨他,是因為我好想見他。

    “是因為我這么期盼能夠與他再見一面,他卻好似全然忘記我這個人了。”

    “可我...好想讓他再看我一眼。”

    “我本來暗中籌謀,要你體會凡人修仙的百般艱難,要你償還我的千年光陰。你知不知道,無憂無慮當個普通桃木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是你讓我窺見了天光,卻又轉瞬切斷了那線微薄聯系。”

    “于是,”他仰起頭,望向虛無的天際,目光空茫,蘊著不為人知的隱痛,“我只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次次體會期待落空的失重感…”

    他說話重復,順序顛倒,我卻幾乎能想見他無望修仙途中是怎么一次又一次期待著那人從天而降。

    “可我后來不想恨了,不想讓你還了。我想你重新撥弄著我的葉子同我講話,我想你一整天只和我在一起,哪怕我只能作為一棵樹,我想抱著你,同你說...”桃花仙突然俯身抱住我,將臉埋在我頸側,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愛你。”

    隨著這句低語,有一瞬間我感覺到冰冷有如實質的殺氣擦過我的脖頸,我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可他只是柔柔地吻住我的喉結,繼而是下巴、耳廓、鼻尖,“你明不明白,我一直在等你認出我。”最后,將吻落在我的唇上。

    如落雪,溫柔地覆蓋住旅人凍僵的身軀。

    這點雪終是融化在唇間。

    他剛飲過浮意醉,口中留有酒香,捧著我的臉纏著我的唇舌舔舐吸吮,他閉著眼睛,睫毛輕顫,不停加深這個吻。

    我仰著頭,任由他在我口中翻攪。

    回想起那時候…我好像確實調戲過一棵桃樹。可我以為他根本不曉得我在跟他說話,于是還像模像樣地給他起了個名字。醉漢能做出什么事,我也搞不準。

    我躺在他的枝干上,是因為我甫一落地便看到他了。枝椏沖天,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桃樹,又壯又美,花瓣卻粉嫩嫩的透著瑩澤軟白。

    尋常桃木有手臂粗細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他竟然足有八九人環抱那么粗。

    我身子比腦袋快,躺在他身上,扭扭屁股調整姿勢就開始睡覺。睡夢中感到衣角被抻拽,我極不情愿地睜開眼,原是我睡得不老實滾落下去,他甩動枝杈接住了我,才讓我幸免于難。

    這樹也是任性,明明生了些許人智,成日里卻只知道曬曬太陽,生根開花。

    我覺得不行,他這么厲害,作為樹都能長成最大的一棵,萬不能埋沒了。我決定要養他。用酒養,雖然我并沒聽說過用酒養樹的,但是我也沒聽說過這么大的桃樹啊。我自認十分有理,便大方至極地將余下的半壺酒盡數澆灑在地,半醉半醒地說:“阿熒,爹爹要去辦正事,不能和你玩了,來,喝酒,日后爹爹再來看你。”便去下一處游玩。

    我心血來潮認了一棵樹作兒子,還給我兒子灌酒,明明是溜走去玩了卻跟他說我去干大事。

    我想起一堯幼時整日整夜地膩著我,我實在招架不住,就領著他出門亂逛。路過萬獸園,其內空空如也,他奶聲奶氣地問我怎么空了,我逗他說那群出任務的仙駒、神獸是被人吃了,毛都不剩。一堯足足哭了一下午。

    我以為他會一直在那處,作為一棵樹,長得高大茂盛,也許我哪日閑逛,會發現他又胖了一圈。

    可我后來,便將他忘了。他也并沒在原處等我,而是想著,沖天而上,奔我而來。

    我何德何能。

    他的唇還貼在我的唇上,意猶未盡地喘息,我嘴唇被吻得紅腫,眼眸染了一層水光,嘴里還留有浮意醉的余香。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啞聲道:“爹爹對不起你。”

    桃花仙抬眼看了看我,眼中是我辨不清的神色,一言不發,整個人朝我倒了下來,將我撞得向后一個踉蹌。

    他看著清瘦,卻極有分量。我將他放置在床上,看著他沉靜睡顏出神,他就應該如此,不與人言落得自在,而不是借著酒醉才能一訴心意的膽小之輩。

    這個時候我并不明白,人們將愛意埋藏心底多半是出于珍惜,而非膽怯。

    我伸手挑走他粘在臉側的幾縷發絲。觸感柔軟。

    修煉到周身血rou腐爛,是何等滋味呢,這個人,不聲不響,卻能干出如此不一般的事。

    我并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醉到不省人事,還是知道我無心與他談情索性裝睡。

    我負了他不假,可他這般剖白心意的模樣,實在與往日差別甚大,我一時愣神竟與他雙唇相貼。幾日間,我第二次與同為男子的好友如此親密。這是我從前絕想不到的事。不知是哪步踏錯,于是步步皆錯。

    我那時不過是逗弄于他,所謂父子之稱亦是一句戲言。上一秒吻得難舍難分,下一秒我便拿出爹爹的稱號來,不過是借口,我二人都懂。

    我摸了摸唇,我已與一堯在一起,便不能回應他的情意。倒不如早日絕了他的心思。

    千年前他初到仙界,我便樂于同他飲酒賞月。

    離開桃花仙的赤醉閣時,心中一陣悵然若失,我只想,今后怕是再沒機會與摯友閑談了。

    那眼萬酒聚成的清泉,我更是再無一絲機會染指。

    可我不后悔。

    他本是北牧之巔一棵天生天養的參天桃木,既然成仙,便是有緣,我何苦限了他的遠大前程。

    千年前,我只是灑下一壺酒,摸了一棵樹,什么父子,什么愛恨,會隨著時間一一消散。

    我不愿欠他許多,不知不覺卻擾了他一世逍遙,亂了他一心清靜,如今更是讓他嘗盡求而不得之苦,合該是我欠他的。

    不還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