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烏木屏風,張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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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路奔走,如同一場悄無聲息的逃亡。 四周是無盡的綠,有大霧,幾乎看不清路。 母親將那首“夕陽之歌” 循環了許多遍,伴著梅艷芳低啞靡麗的嗓音,她學她唱,只是唱到 “ 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時,眼中有淚,有水,無聲無息,滾入衣領。 她仍挺直她的脊梁。 那時我不懂她的搖搖欲墜與掙扎。她將她的世界撕裂粉碎,卻以美滋養我;她告訴我花是香的,卻沒告訴我活著是苦的。 那天我們走了很遠的路,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為了一張烏木屏風。到站時,她擁我下車,與前來的先生問好。 先生已到中晚年,身上掛著一條亞麻布制圍裙,一頭灰白相間的頭發被梳得整齊。母親將我捧到面前,朝先生恭敬地喊了句:“老師。”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先生接過我,左右看了看后溫聲說,“你的女兒?很可愛。我印象中你自己都還是個小姑娘,這就當mama了。” 母親沒有說話;那雙眼睛里,帶著與故人重逢的無言悲涼。 “還有沒有畫畫?”先生逗了逗我的臉,有意無意地開口。 母親聽后,將頭低下,半天,喉嚨咽了又咽,似乎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不畫了。” “以后都不畫了。” 老舊樓前,人與物一樣頹然。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由內至外的蔓延,說不清是誰先開始的,回過神時只剩萬千滋味糊在心頭。 先生知道后頓了許久,同樣低下頭,將我放回地上;沉默了半晌,才似有若無地呢喃了句:“可惜了。” 我抱著母親的腰,好奇地看向他們;她將手搭在我肩膀上,將頭仰高,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這就……要秋天了。” 先生動了動嘴皮,好一會,欲言又止,然后轉身在前面引路,對我們說:“進來吧,我記得你一直想要一張烏木屏風,我找到了。” 我與母親跟在后面。老樓之內,無數展廳被布列其中,那些經年的木器家具仍泛著啞金色光彩;琺瑯燈,琉璃器,骨瓷餐碗,舊時小姐玩的牌……一個個被小心陳列;木質人字形列地板早已被穿梭的人群磨損,路的盡頭,是一張六開烏木屏風。 途經百年的崢嶸歲月,那張漆木百寶嵌屏風從歐洲回流到故鄉。古樸的,邊角有些腐朽的烏木上,以花與瓶為樣式,被嵌滿紅珊瑚,青金石,淡紫色水晶與碧玉。它被珍重地置起,帶著老者對學生的一片赤誠之心。 “弱水,你曾是我最得意的門生。” “我本以為,你會輝煌。” 這一刻,母親再也忍不住;她松開我的手,眼淚滾滾往下淌,從最開始的嗚咽到最后失聲痛哭,她蹲下懷抱著自己,將臉埋起……一如舊時輝煌的老物,現今滿身的滄桑…… 萬念俱滅。 沒有人知道她有著什么樣的過去。 張弱水的過去,從她被冠上羅氏之妻,羅縛之母的名號開始便被人遺忘。最后零星幾個記得她的人,對她卻是無盡的失望。 她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她沒說過,也從沒有人問過。沒有人問過她是誰,她想去哪,她過得好不好,她開不開心。 承受于她而言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或許她曾經反抗過,后來放逐了…… 忍受,忍受生命中所有的悲哀與無常;在終于受不住時歇斯底里地吼出,向命運“宣戰”,痛斥命運的不公;卻又要在緩過勁時小心翼翼地道歉,取笑自己的失態。 半山四層,頂樓之上;我曾親耳聽見她撕心裂肺地質問一句話:“為什么!為什么我過得這么苦!” 回應她的,是無聲的,長久的沉默。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辛苦。”那天,她的醫生這樣說。 她沒有再說話。 后來,張弱水徹底安靜了。她將自己封閉在半山陰陰郁郁的天下,她開始過起行尸走rou的日子——直到有一天,與故人重逢…… “你怎么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那些說不出口的委屈與心酸,終于卷土重來。 于是那天,當著恩師與女兒的面,她哭著說:“對不起老師……” “是我太懦弱。” 那聲音太哀慟,仿佛刻入人靈魂里的詛咒。張弱水的光熄滅了,她的光……再也不會亮了。 我看著先生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將她從地上扶起,隨即從懷中翻出一塊手帕遞到她面前。 “弱水,如果你父母還在世,一定不希望你變成現在的樣子。” 先生引我過去,看著她,溫聲說:“你回頭看看你的女兒,多像你小時候。” 母親看見我,如同望見長夜中一盞微弱的燭火;她將我一把摟住,用常年冰冷的身體將我抱個滿懷:“我要保護好我的女兒。” 她的眼淚滴在我心口,“羅家……就是一個吃人的地方。” 先生沒有再開口,只是轉過身,手微微顫抖著,撫了撫屏風,最后又沉沉地跌下。 這諾大的樓,愛與恨都太濃稠,終是只剩下無盡的嘆息。 苦得毫無辦法。 我與母親一直待到黃昏才回去;先生安排了一輛貨車,替我們將烏木屏風運回半山。我隔著車尾的擋風玻璃,從車內回看:先生在后頭送別,撐著不再年輕的軀體,帶著身后無邊的蕭瑟,遠遠朝我們揮手。 回家后,母親將屏風小心置起;曾青色漆木,配上一大片灰紫木墻板,屋外恰好有月光入門堂。她蹲下,將手環過我的腰,靠在我身上靜靜地注視這張屏風。 我們秉著呼吸,良久,她才柔聲說:“也不知道它上個主人該是怎樣一個惜物之人。” “這樣的物什,該承載了多少人的回憶與情懷。” 我學著她的樣子,小心端詳起這張屏風,幻想著是不是也曾有人這樣安靜地凝望過——然而彼時的我們都不知道…… 這張烏木屏風背后,竟承載著我們三人今生最后一面。 我美麗哀愁的母親,她給予我今生所有的愛與關懷;她拉著我的手,帶我辨識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曾是我見過最脆弱敏感的人,她有著一雙與旁人都不一樣的眼睛。 她教會我什么是惜物,以至于后來的許多年,我看著這些老物件,才突然意識到她的存在早已浸入我骨血。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學她,學得多么哀愁。 老綢緞沙發,絲絨窗簾,青藤椅,黃銅擋網,烏木屏風……這些濃墨重彩的東西匯聚到一起才成了張弱水。她將她的情感大多投放在死物之上,這樣沉重的感情是以活人難以體會。 曾有太多人說她神經衰弱,許多事情何至于此,是她太偏激…… 可多年之后,當我獨自一人匿在半山,身旁已無父母,也無親友——我才驀然窺見她的孤獨。 張弱水與我不一樣,她比我多情。 我突然不敢想象她到底過得有多苦。 她的老師曾說她會輝煌……可是這樣一個本該輝煌的人,為什么會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她從未與我說過。 我仍然記得她懷抱我的溫度,她常年冰冷的手腳,灰黯憔悴的面色,以及她自殺那天,血rou模糊的尸體。 張弱水一生身不由己,孤苦無依,所以臨死前勸女兒:要冷眼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