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7落魄人魚
趙鶴鳴遇襲以來,風譎云詭的政界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啟東和齊相的角力越來越激烈,下面的人默默觀望著,誰也不敢貿然站隊,偏偏付啟在此時大張旗鼓地cao辦起了家祭。 商人們左右為難,去了怕得罪政府,不去眼下的生意又會受到影響。左右都不受待見,只好硬著頭皮來打個卯。 首相氣定神閑地站在一群商人中間,和半生不熟的企業家寒暄著:“周老弟,上次見還是一月份吧,病養得怎么樣了?” 陸霜明對扮演隨從這件事已經相當熟練,自如得體地跟在他身邊迎來送往。 付啟的別墅占據著人工海最好的地段,象牙白的洋樓靜立在沙灘外,郁郁芊芊的花園正對著一灣碧海,園內開滿了各色鈴蘭,噴灌的水珠在陽光下映出彩色的虹光。 上午十點祭祖儀式正式開始,大堂里傭人們揭開兩尊塑像的紅布,十米高的銅像幾乎要頂到屋頂,氣勢與寺廟的佛像比也不遑多讓。 眾人均已落座,付啟帶著付錚和付嶸依次給兩位祖先上香。陸霜明仰頭看向那兩尊塑像,趴在首相耳邊低聲問道:“大人,付啟的母親不是個女性omega么?為什么這兩尊都是男人啊?” 首相看著付啟認真跪拜的背影瞇起了眼睛:“右邊那個是他岳父管潛,當過內閣財政大臣,十年前就去世了。” 這個尺寸的銅像很難生動地還原真人面目,但陸霜明越看越覺得這尊銅像眉眼處和付錚十分相似。 付啟將供品雙手捧上桌案,付錚和付嶸緊隨其后,在銅像跟前磕了三個頭。 付嶸作為正經的付家公子,先捧著一束鈴蘭放到了祭壇上。付錚跟在他后面,手里拿著的卻是一束平淡無奇的茉莉。 陸霜明看著他們倆故作融洽的笑容,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算啟東沒被他們搞垮,也早晚會折在這對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身上。 從寺里請來的和尚跪在蒲團上開始念經,鬢發花白的付啟舉著一杯酒在銅像前飲盡:“今日群賢畢至,付某不勝感激。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這一年對于啟東來說,是不太平坦的一年。” “革新與創造的道路是艱苦卓絕的,新的技術、新的思想總會受到各方面的桎梏,但我們不會放棄,不管面臨什么挑戰,啟東都會堅持下來,繼續為廣大民眾提供最好的商品和服務。還希望各位同仁能和我一起,凝聚力量,共克時艱……” 眾人還沒來得及鼓掌,一個冷冽的嗓音打破了全場平靜優容的氣氛:“啟東不愧是星盟實業的中流砥柱,晚輩聽了付老先生一席話,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為國為民。” 陸霜明猛地抬頭,看著趙鶴鳴坐在輪椅上被人慢慢推進大堂。他吃驚地望向首相,對方還是那副笑眼瞇瞇的德行,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付啟的眼神沉了一瞬,但很快便笑著迎上前:“不敢當不敢當,原來是齊小夫人,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他只是象征性地給齊誠冽和趙鶴鳴發了請柬,沒想到趙鶴鳴真的會來。 趙鶴鳴臉上沒什么血色,身上圍著厚厚的毛絨披風,腿上蓋著一塊薄毯,像一尊隨時會破碎的玉白人偶。 他沖付啟露出一個冷淡的笑:“付老不必客氣,父親本來想親自過來,但臨行前被叫去和軍方的人開會了,只好派我這個病秧子送上一點心意。” 他環顧四周,目光輕輕掃過首相身邊的陸霜明,停在右側銅像前的鈴蘭花上:“聽聞您的夫人和岳丈最愛鈴蘭,家父趙瑜有幸和管大人共事過,今日特命我帶上一束花聊表哀思。” 氣氛慢慢凝滯起來,趙鶴鳴只給前財政大人獻花,卻只字不提付啟生父,顯然沒把付家人放在眼里。在場的人心思各不相同,但此時都像鋸了嘴的葫蘆般,安靜地看起戲來。 付啟沒想到趙鶴鳴這么不怕死,被警告過一次依舊不安生。他不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彼此難堪,抿著唇應道:“當然可以,多謝齊小夫人惦念。” 趙鶴鳴把手中的花遞給身邊的隨從,自己接過點燃的香,微微傾身對著銅像拜了三拜。堂內鴉雀無聲,陸霜明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既酸且憂,生怕他又搞出什么不計后果的事來。 果然,趙鶴鳴一放下香,就說出了讓陸霜明心頭一梗的話:“對了,父親還為您這次祭祖準備了一份厚禮,是帝國時代大貴族崔氏遺留下來的西洋鐘,做工精致,極為罕見,本來是要收入博物館的,但父親想著您可能喜歡,便讓我送來了,還請付老不要嫌棄。” 此言一出,場內立刻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私語聲。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這位心狠手辣的齊小夫人,但沒想到他都被整成這樣了,還敢在付啟祖宗跟前指著鼻子罵人。 幾個軍人抬著那座鐘走進來,不顧付啟陰沉的臉色直接放在了銅像旁邊,落地時還發出了一聲嗡鳴。 付錚的眉毛幾乎要擰成一團:“我們付家廟小,放不下這么金貴的東西,還請齊小夫人帶回去吧,齊相那里我們自會去賠罪。” 付啟面色不虞地瞪了他一眼,佯怒道:“退下!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 他轉向趙鶴鳴,強壓著怒氣道:“您有所不知,前段日子首都發生過爆炸案,為了保障首相大人的安全,還請容我們稍做檢測再收下。” 突然被提到的首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很有眼力見地吩咐身邊的人:“還不快去?” 警官面露難色:“報告大人,在這里使用探測射線會觸發付宅的報警裝置。” 付啟擺了擺手:“無妨,我讓人暫時把報警關掉,麻煩警官了。” 陸霜明與首相的視線在交錯的一瞬間,便明白了這出鬧劇的意義,首相雖然知道那兩臺超級計算機就在付宅,卻一直沒能鎖定具體位置。 只要關閉探測射線的警報,警察在掃描西洋鐘的同時,他們的人也能獲得付宅核心區域的透視圖。 原來病房里趙鶴鳴那句“與首相說過的話依舊算數”指的是這件事,可他們倆商量這些為什么要瞞著他呢? 剛剛還站在首相身邊的兩個隨從已經悄悄退出了大堂,警官磨磨蹭蹭地找出了探測設備,鼓搗了半天才安裝好。 “報告,鐘內并無可疑物品。” 付啟背著手,抬眼望向趙鶴鳴:“那就搜搜齊小夫人身上有沒有。”趙鶴鳴冷笑一聲:“付老接待每位賓客都這般謹慎么?” 付啟微微佝僂著背,但眉宇間威勢不減:“特殊時期當然要格外小心,今天首相大人在場,現場的安防是最高等級的,如果您怕我的保鏢冒犯您,可以由首相屬下的警官代勞。” 大庭廣眾搜一個貌美寡o的身,怎么看都有些欺辱人的意味。首相想當和事佬卻屢屢被付啟推出來當借口,焦急地站起又坐下,瞪了一眼身旁的陸霜明:“你去吧,禮貌些。” 陸霜明哭笑不得地走到趙鶴鳴身前單膝跪下,怕付錚聽出他的聲音,故意壓低了嗓子:“齊小夫人,冒犯了。” 趙鶴鳴冷眼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找到他頸間那塊舊燎疤才放松下來。陸霜明顧及他身上的傷,只是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報告,沒發現危險物品。” 付啟卻不依不饒地說:“仔細些總不會出錯,警官再查查。”現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付啟成心要讓趙鶴鳴難堪,陸霜明只好硬著頭皮繼續。 戴著白手套的手掀開了趙鶴鳴的披風,一路往里摸,陸霜明小心地撫過他的腰側,發現之前的繃帶和紗布都已經拆下了,看來傷口恢復的情況還不錯。 趙鶴鳴低著頭冷冷睨著他,眼尾卻慢慢變紅了,像被落日一點點染紅的酡云。在別人看來,齊小夫人不堪受辱已經在發怒邊緣了,只有陸霜明知道,他只是怕癢又害羞。 他輕輕攏過趙鶴鳴的小腿,手伸進靴子里假裝檢查,突然被趙鶴鳴輕輕踢了一腳:“不要欺人太甚了。” 他的音量不大,語氣也不算特別重,但所有人都聽出了他的怒氣。一個和政府關系還不錯的大商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付啟身邊:“齊小夫人莫怪,最近首都不太平,付老也是被嚇怕了,小心使得萬年船嘛,來來來,都是一場誤會,快請齊小夫人入座吧。”他突兀的笑聲回蕩在大堂里,并無別人應和,笑容很快便難以為繼。 首相恨鐵不成鋼地沖到陸霜明身前,狠狠訓斥了他一通:“我囑咐你半天要小心禮貌,你就是這樣做事的?爪子不干凈就剁下來喂狗,還不快滾!” 陸霜明剛起身就被趙鶴鳴叫住了:“慢著,首相大人平時看起來慈眉善,沒想到心也挺狠的。” 首相彎著腰賠笑:“害,這不是怕您生氣,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御下不嚴。” 趙鶴鳴垂眸理了理衣服:“那您說話算話么?” 首相眨了眨眼睛:“您指……什么?” 趙鶴鳴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陸霜明:“把他的手剁下來喂狗。” “啊這可使不得啊小夫人,您怎么打怎么罵都行,但砍手砍腳的就太……”趙鶴鳴抬起手拍了拍首相的肩,臉上的表情驚愕又無奈的表情:“瞧把您嚇得,我和您開個小玩笑罷了。” 他不再理會首相,自己轉著輪椅靠近付啟:“現在我父親的禮您可以收下了么?” 付啟怒極反笑:“多謝,齊相的恩情小人銘感五內,日后必將報答。” 幾十號人魂不守舍地入席,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的佳肴終于被端了上來。趙鶴鳴既然決定來惡心他們,就要惡心到底。 他讓隨從把從家里帶來的飯呈上來,像繡花一樣慢慢吃著,他不吃完,所有人都不敢溜。整個大堂鴉雀無聲,只能聽見輕輕的咀嚼聲。 “多謝付老款待。”見趙鶴鳴終于放下了碗筷,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他擦了擦手,笑著看向首相:“走之前還希望首相兌現諾言,就算不砍手砍腳,我也要好好教訓一下那個不知禮數的狂徒。” 首相為難地擦了擦汗:“那是自然!只是我明日還要去南方巡查,他最熟悉我的安保工作,還求您高抬貴手,小懲即可,小懲即可啊!” 趙鶴鳴本想借此機會把陸霜明拐回去,但首相態度如此強硬,他又不能硬搶,只好放棄。“那就在此處吧,還勞煩付老幫忙騰一間屋子。” 眾人面面相覷,付啟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如果您執意如此,我家中房間怕是不便,只能委屈您在花園了。” 首相拽過一旁委屈巴巴的陸霜明,輕輕踹了他一腳:“還不快去給夫人賠罪。”趙鶴鳴的隨從立刻架起他,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趙鶴鳴回過頭看著噤若寒蟬的商人們,唇邊噙著得體的笑:“不好意思掃了各位雅興,趙某心眼小得很,如果今日不能痛快了結這事,恐怕日后還會生出許多枝蔓來。” 跟著他來的幾位都是荷槍實彈的特種兵,此時站成一排擋在了大堂通往花園的小徑上。 見趙鶴鳴的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來賓紛紛與付啟辭別,逃也似的離開了付宅,只剩幾個與付啟交情過硬的,留在大堂里安撫怒火中燒的付啟。 午后的花園芬芳馥郁,趙鶴鳴的人找到幾處針孔攝像頭,毫不客氣地拆了下來。他轉著輪椅走過蜿蜒曲折的小徑,停在了一處被花墻遮擋的小桌前。 兩位士兵松開陸霜明退了下去,世界一下子清凈了,不大的角落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趙鶴鳴一邊揉手腕一邊嘆氣,聲音又黏又軟:“想要單獨和你待一會可真是難于上青天。” 陸霜明蹲下來,揉了揉他的小腿,嗓子有些啞:“怎么就到了要坐輪椅的程度,是腿的問題么?” 趙鶴鳴擼狗一樣把他的頭發揉亂:“其實可以站起來,只是走時間長了腰腹會有點痛,慢慢養總會好的。” 陸霜明把臉貼在他的大腿上:“對不起……” 趙鶴鳴嫌棄地顛了顛膝蓋:“別這么rou麻陸霜明,老子是個男人,不是剛出生的小貓,受點傷算什么,我找你不是看你哭唧唧的。” “那你找我是為了什么?” 趙鶴鳴拍了拍他的肩膀,陸霜明疑惑地揚起臉。只見他伸出兩只手臂,目光中既有責備又有含蓄的想念。陸霜明丟了魂一樣,迫不及待地起身擁住他。 趙鶴鳴的臉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像抱了一件易碎的瓷器,怎么珍而重之都覺得惶恐。 海風吹散了初夏的燥熱,藤架上的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趙鶴鳴攀著他的肩膀微微起身,偷襲般吻了一下他的頸側:“當然是為了索吻……” 調戲的話還沒說完,陸霜明一只手摟過他的屁股,一只手攬過后背,穩穩地把他從椅子上抱了起來。趙鶴鳴的頭輕輕頂到了高處的花枝,粉白的薔薇窸窸窣窣落了下來,沾了兩人一身。 趙鶴鳴抖了抖掉進領子的花瓣,攀緊了他的脖頸:“你嚇死……” 不等他說完,陸霜明便低頭堵住了他的唇,延續了剛剛那個不含情欲卻繾綣甜蜜的吻。兩個人的唇分開后,趙鶴鳴的臉終于有了點血色:“你嚇死我了。” 陸霜明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壞笑,用額頭蹭了蹭趙鶴鳴的臉頰:“不許轉移話題,你真的能走么?” 趙鶴鳴那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真的能走,沒騙你。” “那走兩步給我看。” 趙鶴鳴無奈地點了點頭,一只手扶著他,一只手扶著桌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像重新學習走路一樣,每一步走得別扭又艱難。他一下地陸霜明就后悔了:“疼不疼?” 趙鶴鳴搖了搖頭:“只是太久沒活動,需要重新馴服一下四肢。”陸霜明扶他走過了層層疊疊的花墻,像兩個老人一樣,蹣跚著走到面向海的觀景臺。 人工海無論何時都是溫柔美麗的,它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又像一汪情人淚,陸霜明恍然發現,他們之間很多重要的轉折都與這片海有關。 趙鶴鳴不知道他在發呆想些什么,自顧自地努力復習走路。 他牽起陸霜明的手舉過頭頂,慢慢地,慢慢地轉了一圈,像一鏡慢放的華爾茲。“陸霜明你看,是不是很有進步。”他抬起頭微微喘著,瓷白的臉上仿佛寫滿了“快來夸夸我”五個大字。 陸霜明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閣樓上的午后:“真好看。”不只是好看,那是一種脆弱又倔強的美,像踩在刀刃上跳舞的人魚,美得驚心動魄,卻又讓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