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夏秾今天接到了外公病情加重的消息。 他整個人像一分為二,魂魄飄起來,在旁邊看他的軀殼抓起鑰匙,沖下樓去,騎車趕到醫院樓下,然后在搶救室外,人來人往的醫院里,安撫母親。 那副軀殼還能行走自如,應對得體。 一開始幾個舅舅和他媽還偶爾講點什么,后來漫長的等待里,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不發一語。 徐夏秾打開手機,翻出了前幾年照的全家福,里面有外公,幾個舅舅,他媽,他,還有幾個表哥表姐。 外公早已年過九十,耄耋之年的老人臉上干干皺皺,溝壑堆疊在臉上,老人斑密密,像發霉的陳皮。人老了之后,身上會有股只有老人才能散發出的氣味,并不好聞,像死神的預警。 外公很疼徐夏秾,在他小時候給他買奶喝,從小到大逢年過節,紅包總是少不了他的,早年外公身體康健,還能騎著三輪車帶著徐夏秾逛遍整個珠河鎮。 很多往事早已作古,幾乎湮滅成塵埃。如今外公病重,徐夏秾刻意回想,才能從回憶的角落里找出那輛三輪車的去向。 那輛三輪車年歲日久,零部件很多都生了銹,人踩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齒輪還會吱吱呀呀地響。它老邁不堪重負,已經被賣給收廢品的,徐夏秾再也沒有見過。 徐夏秾抬頭,目光從手機里的照片移向外公正在的搶救室。 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呼吸依靠機器,心臟變成跳動的弧線,死神徘徊窗前,自己會不會遺憾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白發蒼蒼和他偕老的那人是誰?自己會不會遺憾曾經不夠勇敢,可能抓住卻沒伸手? 華燈初上,外界的歌舞升平沾染不到向覺非一分一毫。 他家里所有物品擺得格外整齊,幾只行李箱散落在黑暗的客廳里。 天剛剛暗下來,向覺非沒有開燈,坐在客廳的鋼琴椅上,掀開了琴蓋,低頭看著黑白相間的琴鍵,卻沒有彈,不知道在想什么。 “篤、篤。” 兩聲細微的敲門聲響起,這是徐夏秾的敲門方式。 向覺非有些詫異,起身走去開門。 門外的徐夏秾大半張臉埋在暗處,向覺非看不清他的神色,卻直覺不對。 他張張嘴,剛想開口,卻見徐夏秾旁若無人地繞過他走進客廳里。 向覺非手放在開關上,想打開燈,看清徐夏秾的臉色,也被他輕聲阻止:“別。” 向覺非手放下來,眉頭皺得更緊。 他看見徐夏秾徑直坐在鋼琴椅上,手指輕輕地拂過琴鍵,偏了臉低聲問他:“你說要教我彈鋼琴的話,還算數嗎?” 他偏過臉的時候,窗外一縷微弱的天光剛好打在他臉上,勾勒出姣美的鼻形和嘴唇。這不僅沒讓向覺非看清他的神色,反而更顯得曖昧不清。 向覺非沒說話,坐在他左手邊,展臂將他整個人攬在懷里,右手貼上徐夏秾的右手,左手貼上徐夏秾的左手。 近在咫尺的距離,體溫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十指相觸的地方像在隱隱發燙。 虛虛實實的黑暗里,唯有彼此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向覺非只是問:“想彈什么?” 一股潮濕的熱意灑在徐夏秾耳垂上,他被這低沉的嗓音酥得發麻,整個人小幅度抖了抖,不著痕跡地戰栗起來。 “吧。” 向覺非扶起他塌下去的手指,矯正他的手型,帶著他彈完了整首曲子。 落下時,月光灑下來。 叮叮咚咚的音符織成月色,從他們交纏的手指中流下來,淌了一地。兩個人的剪影融為一體,靜謐而美好。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徐夏秾的聲音低低響起:“我外公最近病重,兩三天前搶救回來,但醫生說,時日無多。” 向覺非俯身湊近他的臉頰,給了他一個溫情的、小心翼翼的、不帶有情色意味的吻。 徐夏秾沒有避開,甚至偏頭,漆黑的眼眸直視向覺非的眼睛,堅定又不容拒絕地吻上了向覺非的嘴唇。 兩人的唇舌交纏,共舞,嬉戲,唇齒邊溢出喘息,水聲嘖嘖。 徐夏秾側身,雙手摟住了向覺非的脖子,他的腰則被向覺非握住。 黑暗里,兩人的眼睛都像藏著一束熊熊燃燒的火把。 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兩人吻得如疾風驟雨,臺風過境。 意亂情迷間,向覺非借著月光,看清了徐夏秾臉頰的一滴淚。 他親吻的動作變得緩慢而纏綿,然后憐惜地吻掉了那滴淚水,不斷輕輕啄吻他愛人的臉頰、眼睛和嘴唇。 徐夏秾呼吸逐漸平復下來,但顫抖的聲線還是泄露了他的情緒:“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那么難,我考出去也好,留住我外公的生命也好,和你在一起也好,怎么都難如登天。” 他說到后面,聲音竟然變成了細碎的嗚咽。 向覺非親親他,說:“我和你在一起,明明輕而易舉。” 徐夏秾還在流著淚,卻倔強地搖搖頭:“我們之間,云泥之別。”他艱澀地說出這幾個字,眼淚流得更多,“你出生的地方,可能我花上一輩子都不能更靠近一步。” 向覺非不再多說,轉而道:“過兩天是中秋節,我們一起在海邊過,好不好?” 徐夏秾想到咫尺之距的離別,木木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