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梁若華實(shí)在自己的屋中醒來的。窗外響起熟悉的鳥鳴聲，身下是干燥溫暖的床，唯有身上散架似的知覺讓他感到完全的真實(shí)。

    他雙手向后撐起，背上薄薄的蝴蝶骨便隨著凸起。他匆匆披了外衫，甚至沒來得洗漱，趿著鞋履——走出屋外，正好遠(yuǎn)遠(yuǎn)眺見皇帝的鑾駕度過大明殿的宮門。

    梁若華很快判斷出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帝下早朝的時候。

    他一時有些怯縮，不知在皇帝面前如何解釋昨日他的行蹤。

    若是撒謊，被陛下發(fā)現(xiàn)可怎么辦呢？

    可若是不撒謊，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徹夜未歸呢？

    陛下會不會，就此將他趕出宮中……？

    思及此處，梁若華不自覺狠狠絞緊了手中的外衫，他再也不想回到那時作最低賤的灑掃宮人的時候了，任人欺辱、無人愿意接近……

    梁若華心里打鼓似得發(fā)慌，而長廊拐角處恰恰好走出個熟悉的身影，梁若華躲避不及，被只能被那人笑瞇瞇地叫住，來人正是云溪，“若華，你醒了？”

    “嗯、嗯。”梁若華胡亂地答應(yīng)著。

    好些日子不見，云溪身量略寬胖了些，不過身量依舊很瘦，只是面上養(yǎng)了些rou，氣色也紅潤潤的，眉梢間蘊(yùn)著飛揚(yáng)神采，想來兩人分別后，他應(yīng)當(dāng)過得很是舒心。

    “我聽襄郎說，”云溪四處張望，確定周圍無人，才靠近梁若華，低聲說，“你昨日去明美人宮中，正好趕上暴雨，今早才回來呢？”

    梁若華愣怔，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應(yīng)當(dāng)是明美人替他相好的說辭，頗為心虛地點(diǎn)點(diǎn)頭。

    “喏，”云溪邀功似地不知打哪端出個翠色的小碗來，湯碗里是還溫?zé)嶂⑶频靡婌F氣繚繞的姜湯，“快些喝啦，可千萬別染了風(fēng)寒。”

    梁若華鼻子有些發(fā)酸，默默接過湯碗，道，“謝謝。”

    ?

    知道明美人一干事宜都替他安排妥當(dāng)，梁若華心下安定，回屋重新規(guī)整了不大得體的歪斜袍服，又捧了盆仔細(xì)梳洗過后，方才往書房去。

    梁若華一直認(rèn)為高容珩是個稱職的皇帝。他并不貪戀美色，在梁若華來大明殿后的記憶中幾乎沒有踏足進(jìn)后宮，平日里撇開日常的上朝或是必須的祭祀等活動，其余大多時候都是勤勤懇懇地伏案批閱奏折，得空時也會閱覽書籍，往往是秉燭至深夜。

    譬若一日夜深，等梁若華都要昏昏欲睡快站不穩(wěn)的時候，猛地睜開眼，便看見高容珩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嘴角還蘊(yùn)著笑意，猝然與醒來的梁若華對視上，便故作鎮(zhèn)定地輕咳一聲，扭開目光，面不紅心不跳地撒謊道，

    “……夜有些深了，寡人想回宮休息了。”

    ?

    等梁若華推開書房之時，高容珩像往常一樣，沉靜垂首、端坐在這偌大書房里唯一的黃花梨木玫瑰椅上，cao心著臣子上呈許是國是要策、許是雞毛蒜皮的奏折。

    梁若華心里虛得慌，連背身關(guān)門的動作都不太自然。他款步走到皇帝身邊，左手收縛住右側(cè)寬袖，右手捻起墨塊，在硯上一圈圈地研磨。

    皇帝寫下不知第多少個“準(zhǔn)”字后，收了筆，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若華。”

    梁若華的心思正飄離這書房之外，頓時脊背一激靈，應(yīng)聲道，“奴在。”

    然后，他便看見小皇帝那一向如冬日暖陽般和煦的瞳孔中，鮮有地顯露出冰冷來。那是他鮮少在皇帝身上感知到、卻十分熟悉的，屬于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凝視。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眉目森然，毫不收斂自己的帝王威壓。

    他心下打鼓，究竟忍不住沉默氣氛，倉惶地喚他，“陛下。”

    但這一喚聲并沒能安撫住皇帝，也沒讓他自己安心多少，因?yàn)樗S后便聽見皇帝的命令，

    “跪下。”

    皇帝的聲音像往日里一樣平靜無波，但如梁若華這般常常侍奉在側(cè)的，便知曉皇帝的聲量比平常大不少，是在克制住自己沸騰的怒意。

    梁若華腿一軟，噗通一聲，伏跪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昨日的動作，一定都傳到皇帝耳中了。

    明美人的作為，只是給了他一份體面，可這份體面，便能欺瞞于上么？欺騙過如高容珩這般慧智近妖、心機(jī)深沉的天子？

    如今看來，不過是他心懷僥幸，自以為是。

    “為什么？”高容珩問他。

    他蹲下來，玄黑色的袍子落下褶皺，但他并不在意，緊盯著梁若華的眉眼，他以前一寸寸愛撫過的美好，他以為先前只是意外，如今看來是他人盡可夫、不知廉恥，“是朕待你不夠好嗎？”

    梁若華一愣。怎么會呢？他入宮后的八年就像是在深潭中溺水而不得救助的人，倉皇無助，是陛下，將他從那冰冷深不見底的漆黑中拉出來，給他一份他輕松而體面的差使，他所勞累的也不過是夜晚時少年偶爾不知饜足的索取，除此之外，他賜他姓名，予他財(cái)物金寶，他是他身邊唯一的情人，可他卻像個朝三暮四的娼妓，心也不純凈，身子也不干凈。

    “陛下…”梁若華像是終于知道錯似的，爬過去想要去攀上他的臉龐，卻被他冷冷躲開來。

    他的少年如何聰慧，只執(zhí)著地要他一個解釋。

    “奴只是一時受了引誘……”梁若華緊緊地閉上眼，回憶起昨晚的一夜荒唐，誠然是明美人的計(jì)謀圈套，可他恨假如自己的身體并不那樣yin蕩，他假如能夠拒絕……看見小皇帝的心碎，他便也覺得自己心上一抽一抽地疼。

    直到皇帝大拇指撫上他的眼下，替他溫柔地揩去淚水，他才“哇”地一聲，洪水開閘般滾落眼淚，撲向皇帝，強(qiáng)行擠進(jìn)他的懷抱，力氣大得把高容珩推坐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可皇帝自那揩拭眼淚的動作之外，再也沒給過任何回應(yīng)，就像那一剎的溫柔只是錯覺。

    他像只無措的小鹿，淚眼汪汪的，眼睛腫得像水蜜桃一般，而這樣仿佛不同人事的小鹿倒在他的身前，只為乞討他的原諒。

    他終究是敗了。

    “唉。”

    高容珩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閉上眼。他不知道自己在聽見梁若華和其他人zuoai時有多難過，心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如藤蔓般瘋長，幾乎要蒙蔽了他的良善。

    “若若，寡人可以原諒你，”他手指插進(jìn)他的發(fā)間，一搭又一搭地摩挲讓他魂?duì)繅艨M的人兒的柔順的頭發(fā)，說出的話他自己都快不認(rèn)識，“可我要你證明給我看。”

    梁若華聽了，驀然從心間升起一絲悲涼來。

    “……好。”

    可他只是說。

    他的手覆上他方才穿上沒多久的衣裳，又悉數(shù)脫下。書房的窗門，隔絕了天底下最尊貴人的面容，也掩蓋了他日漸生長的欲念。

    起初大概只是不慎墜入沃土的種子，他便不曾在意，只當(dāng)做天子對他的任何一位臣民的憐愛。可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臣民是漂亮得能奪走他所有目光和心緒的妖精，漸漸地，離開他的視線都要讓他發(fā)瘋。

    他變得市儈、庸俗而面目可憎。

    可高容珩看著胯間的人兒，春情瀲滟而目光純善，隱忍地將梁若華的小臉托起，吻上他的唇，動作緩慢而強(qiáng)硬的。

    如果是為了同他抵死纏綿，那他覺得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若若，做寡人的大太監(jiān)。”他松開他，可依舊是唇貼著唇說話，呼吸交融。他迫切地想把他留在他一眼就能看得見的地方，不是后宮，而是他的身后。

    大太監(jiān)永遠(yuǎn)站在皇帝身后兩三步處，目光里永遠(yuǎn)只有他的陛下。

    “好。”梁若華低垂眼簾。

    假若這是他想要的。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給呢。

    高容珩打橫抱起梁若華，將他放在軟榻上，脫了外袍給他披上，周到地替他掖下每一個縫隙與褶皺。睡夢中的人睡得并不安穩(wěn)，攥緊了高容珩的手指不讓他走。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別扔下，我…”

    高容珩輕嘆一聲，坐在榻邊，抬指撫平他噩夢里皺起的眉。也許這本并不是梁若華的錯，就像他說的那樣，是明竹引誘了他。但不久的未來讓他逐漸焦躁而失去往日的平常心，他隱隱地感知到朝堂之上也許馬上就要風(fēng)起云涌，他也許得花很多精力和時間去讓那風(fēng)浪平息。但那是他的至親，他不能容忍看他在僻遠(yuǎn)的邊遠(yuǎn)荒地作一輩子的郡王，那對他是無論如何不公平的。

    他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天子龍嗣，就該在京城里陪他看治理得河清海晏的天下，享盡世間清平事和榮華富貴，他不明白母后的冷酷。

    那畢竟是他的弟弟。大周朝的成王殿下，他的父皇最最寵愛的幼子，奪嫡后他唯一僅存的血脈至親的弟弟。

    他望向書案上的密信，那是明竹今晨派人送梁若華回來時遞呈的。上書，

    ——“臣竊以為成王回京之事，茲事體大，應(yīng)再商酌。”

    高容珩閉上眼。

    就讓他再任性這一回吧。

    —第一卷〈鳳棲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