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位于市郊的一座山上，周圍的環境極為清幽，邵辰夜一路開車過來，見到的行人和車都很少很少。

    從山腳開始到墓園的路只能步行，邵辰夜在山腳下不大的陵園管理處停好車之后，便抱著孩子，牽著蘇桃，慢慢地朝著山上走去。

    現在還是清晨，山間的石板小徑周圍籠罩著一層溫柔而輕薄的白霧，空氣稍微有些發冷，邵辰夜握緊了蘇桃的手，怕她會感覺不舒服。

    幸好路途不算長，步行十分鐘左右，她們就進入了墓園的范圍之內。

    邵辰夜第一次來公墓，她望著一大片綿延至遠處的灰色石碑，突然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她突然有些擔憂蘇桃能不能順利找到墓碑，但蘇桃看起來好像很熟悉那里，她一點猶豫都沒有，徑直帶著邵辰夜走到了她們的目的地。

    “就是這里。”蘇桃輕聲說了這句話之后，便放下供品，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對著墓碑低下了頭。

    邵辰夜抱著孩子，只好在閉上眼的同時微微彎下腰來。

    伯父伯母，初次見面。啊，不對，邵辰夜想，也許她也該喊爸爸和mama了。

    她和蘇桃早就說好了要來拜訪蘇桃的父母，邵辰夜特意選了一個合適的日子，準備了好久才等到今天。

    “mama，我結婚了。”她在睜開眼睛之前，聽到了蘇桃帶著笑意，又有幾分哽咽的聲音：“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

    蘇桃在今天之前想了很多很多，她曾經一個人來過這里很多很多次。一開始，幾乎每一次，她在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時都會忍不住落淚，但后來，似乎是漸漸麻木和習慣了，她再站在這里時，也只會一個人對著冰冷的石碑發呆，很少再哭出來了。

    但當她真的和邵辰夜一起來到這里時，她卻又覺得眼睛澀澀的。

    站在她身邊的，是她新的家人，是將會和蘇桃共度一生的人。她直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好快，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就發生了那么多事情……

    她居然……居然和孩子父親的伴侶結婚了。

    無論從什么角度考慮，這聽起來都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但蘇桃卻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所包圍了。

    也許她會一直做著幸福的夢，也許這也會和之前的幸福一樣，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但至少現在，蘇桃的每一天都愉快而安心。

    只是，隱隱的焦躁總會時不時地爬上心頭。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下一步該往哪里走呢？眼前似乎彌漫著重重迷霧，令她茫然又不知所措。

    她好像什么都可以去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蘇桃陷入茫然的時候，她看到邵辰夜將她們事先準備好的鮮花放在了墓碑之前。

    邵辰夜對于在天之靈這種說法并不是很信，但她姑且還是閉上眼睛，在心中說出了小小的請求。

    蘇桃的父母有著非常可愛的女兒，邵辰夜希望蘇桃的每一天都能快樂地度過。

    “唔。”坐在一邊的蘇曦睜著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四周看。邵辰夜總覺得心里軟了一塊，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這是她和蘇桃的孩子，是她的女兒。

    “哇……”孩子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朝著邵辰夜伸出手：“mama……”她最近似乎已經習慣說出這個單詞了，聲音軟軟的，非常可愛。

    邵辰夜笑著把她抱起來，心里十分期待孩子學會更多單詞時的樣子。

    她已經是mama了，至少在法律上已經是蘇曦的mama了。

    蘇曦上學的時候，又會是怎么樣的呢？也許邵辰夜偶爾也能有機會和蘇桃一起去幼兒園和學校接她回家呢。

    她現在就已經開始期待孩子將來的人生了。

    邵辰夜第一次這么強烈地希望和什么人一起共度余生，她想一直牽著蘇桃的手，想一直抱著蘇桃，和蘇桃一起把孩子養育成人，讓她的妻子和女兒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邵小姐……”她聽到了蘇桃輕輕的聲音：“邵小姐……知道他們的事嗎？”

    邵辰夜輕易地理解了蘇桃的意思，她沉默地將視線移到墓碑上，看著那兩個她曾經見過的名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決定實話實說。

    “我……有你的調查資料。”邵辰夜稍微有些不安地補了一句：“在我們見面之前就……看過了……”

    她面對蘇桃，總覺得有些忐忑。如果蘇桃知道自己早就被秘密地調查過了，身世、隱私，甚至在學校的交友關系和成績都被別人知道了，她會生氣嗎？

    蘇桃呆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有些無奈的苦笑：“啊……”她想，果然是這樣，她早就猜想過類似的事情了。

    一開始被邵辰夜半是強迫地帶著搬家的時候，她也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蘇桃難以想象會有人愿意讓第一次見面的人住進自己家，就算，就算邵辰夜對她做了那種事……看起來十分富裕的Alpha難道就不怕她是壞人嗎？

    后來，蘇桃偶然在聊天的時候也發覺了，邵辰夜似乎對她的事情有所了解，但她一直不敢確信對方是否對她做了什么調查。

    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感到有些驚慌，又覺得有些可怕。但很奇異地，她在終于確認了事實的時候，居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反而稍微安下心來了。

    “啊，那上面是怎么寫的呢？”蘇桃頗有些好奇地望著邵辰夜，她突然發現她的Alpha顯得有些不自在：“普通的……都寫了……”

    普通的是什么？蘇桃忍不住笑了出來，她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邵辰夜會顯得有些窘迫，卻還是選擇了不去追問。

    她只是覺得，看起來那么厲害的Alpha臉上微紅的樣子，真的好可愛。

    邵辰夜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原本，樂庚的情人是什么人對于邵辰夜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所以私家偵探厚厚的一疊報告，邵辰夜最開始只粗略地看了幾頁就把它放到一邊了。她在蘇桃住進家里之后，才抽空把她很久以前就收到的那份調查報告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

    說實話，當邵辰夜看到蘇桃的家庭狀況以及蘇桃的兼職收入表的時候，突然感到非常后悔。她自認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在面對蘇桃時，居然也少見地產生了罪惡感，總是忍不住想為蘇桃做點什么。

    “啊。”她突然聽到了蘇桃有些驚訝的聲音：“是蝴蝶。”

    邵辰夜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發現她擺在墓前的花束上，停了一只灰藍色的蝴蝶。

    灰色調的藍色給人一種寧靜平和的感覺，邵辰夜不禁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這個是藍灰蝶吧？”蘇桃笑著回過頭來望著她：“最近變冷了，我還以為秋天不會有蝴蝶呢。”

    “會有的。”邵辰夜很自然地把話接下去：“再往南一點的地方，冬天也會有的。”

    “聽說濕地公園也會有很多蝴蝶……”

    “對，有蝴蝶園，春夏去會比較好。”

    “那下次一起去吧？”

    “好……”邵辰夜在流暢的對話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愣了一下。

    她很少能這樣和別人提起這方面的話題，第一次像這樣對話的對象居然是蘇桃，她感到詫異又驚喜。

    蘇桃發覺了她的猶豫，她有些擔憂地望著自己的伴侶，輕聲問：“邵小姐……不喜歡蝴蝶了嗎？”

    她知道這個問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邵辰夜收集了那么多蝴蝶標本，又有那么厚的專業知識圖鑒，怎么看都不像是討厭蝴蝶。但她既沒有用美麗的標本裝點家里，平時也很少會主動提起這方面的話題，提起蝴蝶時的態度也有些微妙……難道，這已經是對方不感興趣的事情了嗎？

    邵辰夜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她在幾秒后苦笑起來：“啊，也不是不喜歡……”她偷偷看著蘇桃，顯得有些猶豫。

    “是不可以說的秘密嗎？”

    邵辰夜忍不住想要捂住臉：“也……也不算……”她不斷地側過頭去看蘇桃，又不斷地把視線移向遠處。

    這不算是什么秘密，雖然她確實沒有對別人說過……但……

    蘇桃望著邵辰夜，女人抱著孩子，臉上罕見地浮上了一層薄紅，看起來有些羞赧。她突然覺得心里癢癢的，好想抱上去，好想親上去，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似乎也能說出來了：“之前說好了，邵小姐……邵小姐是我的，所以……”她一點猶豫都沒有地說出了似乎很任性的話：“邵小姐的秘密也是我的。”

    邵辰夜呆呆地看著蘇桃，過了好幾秒才忍不住笑出來。

    蘇桃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之后，突然覺得臉上變得好熱。

    “好。”在蘇桃想要說點什么補救之前，她聽到了Alpha帶著笑意的聲音：“說好了，不許嘲笑我……”她的聲音里夾雜著幾分忐忑與羞澀，蘇桃在感到驚訝的同時，又覺得她好可愛，好想撲過去抱住她。

    邵辰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我覺得蝴蝶很漂亮，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這樣認為……”她想起了小時候家中的一幅畫，上面是素雅的白色花朵和灰色蝴蝶，母親很喜歡那幅畫，在決定要定居海外之后，也將那幅畫帶走了。

    喜歡美麗的事物，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想要擁有喜愛的事物，也是那么自然的事情。

    “我從很久以前……就很喜歡蝴蝶。一有時間就總會去世界各地找蝴蝶、看蝴蝶，收集漂亮的標本……”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浮：“一開始是標本，后來就不止于此，還會收集藝術品……用蝴蝶的翅膀做的……”

    “你看，蝴蝶那么漂亮，用蝴蝶的翅膀做的藝術品，當然也很漂亮吧？前些年這些在圈子里非常流行，還會有專門的展覽和拍賣會，當時我也……算是常客。”

    蘇桃愣愣地聽著，她前陣才第一次去了美術館，難以想象全都是蝴蝶的展覽。但她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書房看到的那個相框，那幅美麗的，由完整的蝴蝶和破碎的蝴蝶翅膀拼成的……畫。

    邵辰夜的神色稍微有些黯淡，蘇桃看著她，呆呆地想著那幅畫可能的制作過程——為了制作更加美麗和昂貴的藝術品，把蝴蝶美麗的部分切割下來，甚至撕碎……

    “但藝術家的作品很難一口氣完成，素材的消耗量很大……幾年之后，嗯……”邵辰夜輕輕出了一口氣：“我最喜歡的那種蝴蝶……就變成了瀕危品種，很難再見到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蘇桃想，蝴蝶確實只能活很短的一段時間，但大量捕殺的話，當然會……

    “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她的Alpha長出一口氣：“很容易就能想到這種結果吧，但是……我當時居然沒有想到，只是覺得那些作品真漂亮……”

    比起標本，活著的、輕盈地扇動翅膀的蝴蝶要美麗不知道多少倍，她卻再也無法看到自己喜愛的蝴蝶翩翩起舞的樣子了。

    女人看上去情緒低落，像是在后悔，又像是在自責，蘇桃終于忍不住又抱住了她。

    這還是蘇桃第一次看到邵辰夜心情低落的樣子，她終于理解了，邵小姐并不是已經不喜歡蝴蝶了，而是因為太過喜愛而無法再面對它們。

    蘇桃也終于有機會摸摸邵辰夜的頭了，她把身子貼在女人身上，小心地調整姿勢，避免壓到她們中間的孩子：“沒關系的，也不完全是邵小姐的錯……”她在恍惚間覺得，對喜愛的事物這么認真的女人異常可愛，她下意識地道：“怎么會嘲笑你呢……”她想，這也不是什么值得嘲笑的事吧。

    蘇桃清晰地感覺到懷中的女人身體僵了一下，邵辰夜連聲音都有些不自然：“也……也不是昆蟲學家……這么大了還喜歡蟲子……像是小學生……之類的？”

    “怎么會呢。”蘇桃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覺得，喜歡某種事物應該是不分年齡的吧。她想了想，輕聲問：“被誰這樣說過嗎？”

    女人陷入了沉默，幾秒之后，她猶疑著道：“被我的母親……這樣說過……”她的口吻有些奇怪，每一次她提起自己的雙親時，態度都有些淡漠。蘇桃聽她說過她和父母的關系不太好，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蘇桃重新將視線投向墓碑，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們來這里，是為了見亡者一面的，無論他們的靈魂是否在這里，她和邵辰夜在這里摟摟抱抱的，都好像有點不像樣……她紅著臉放開了自己的伴侶，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閉上了眼睛。

    雖然之前的生活有些艱難……不過我現在過得不錯哦。

    但是，今后，今后，我……今后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向了邵辰夜，想說的話已經在嘴邊了，她卻還是沒有勇氣好好地說出口。

    “怎么了？”美麗的女人轉過頭來望著她，距離很近，蘇桃覺得有點暈暈的。

    今天邵辰夜沒有化妝，也沒有噴香水，蘇桃覺得她本身的氣味就足夠好聞。她搖搖頭：“不，沒什么。”她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才又睜眼看向邵辰夜，輕聲道：“我們走吧。”

    邵辰夜剛剛走出久違的沮喪情緒，便突然想起一件事：“等一下……”她含笑看了一眼蘇桃，想，差一點就忘了。

    “‘伯父伯母，請把蘇桃交給我吧，我會讓她幸福的。’電影里一般都是這么說的吧？”

    蘇桃覺得臉上突然就熱得不行，好像有什么東西一下就在腦中炸開了。她幾乎是急切地扯著邵辰夜的衣服，又羞又惱地把她朝著出口處拉：“快走啦！”

    心臟跳得好快，邵辰夜這樣一說，她就感覺她們好像真的正在試圖得到父母的認可一樣……

    蘇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羞過，雖然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過她還是有種像是在被什么人注視著一般的緊張感。

    邵小姐真是的……她一邊在心底埋怨著，一邊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就沒有別的想說的話了嗎？”蘇桃嘟囔著：“初次見面就說這個……而且……”而且，她們不是已經登記結婚了嗎？現在再說這些，也只能算是先斬后奏了。

    “好，下次來再說別的。”

    “下次見邵小姐的家人的時……”蘇桃在心里亂成一團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將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了，她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么的時候，立刻停下來，小心地看了Alpha一眼。

    還好，邵辰夜就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

    “嗯？你想告狀嗎？”邵辰夜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下次把桃桃介紹給姑姑的時候，桃桃可以隨便告狀。”

    她的雙親倒是無所謂，姑姑卻是她無論如何都想讓蘇桃見一見的。

    “才……不是告狀……”蘇桃沒想到她真的會回應那句像是踩進雷區的話，一時間羞慚又緊張：“要、要見邵小姐的姑姑嗎？”

    “嗯，比起父母，姑姑和我還比較親近……”邵辰夜長舒一口氣，終于慢慢地開始向蘇桃講述自己的事情。

    蝴蝶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契機，就像是被堵住的什么突然決堤一般，邵辰夜突然有好多好多想要告訴蘇桃的事情，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蘇桃說。

    蘇桃是可以的，蘇桃是可以接受她的，她的妻子一定能夠理解她。

    邵辰夜被蘇桃拉著，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對，剛才，她的妻子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邵辰夜想，她一定會等到蘇桃愿意向她傾吐心聲的那一天的。

    等到蘇桃完全信任她，等到蘇桃不再有那么多顧慮的時候——

    她會一直、一直等著的——她在離開墓園之前，如此向自己、向蘇桃的父母，認真地保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