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梅

    夏秀才夫婦過世，夏知望的jiejie也挺著大肚子從婆家趕回來了，傷心欲絕之下動了胎氣，治完喪就被婆家領了回去。小喜一直陪著夏知望，葬禮結(jié)束便自顧自的把夏家的雜物間收拾出來自己住下了。

    “咯咯咯咯——”天色漸暗，小喜吆喝著趕著夏家的母雞回了窩，順便將窩里的蛋撿起來收到屋里。做完雜事，小喜再次敲響了夏知望的屋門。從縣衙回來后，夏知望把自己關在屋內(nèi)整整一天，任她再怎么敲門也不愿意開門。

    正當她以為自己再次要無功而返時，門突然開了。少年蒼白的臉突然撞入她的眸中，她無措地站在門口，少年開口了。

    “謝謝你，小喜兒。”面色蒼白的少年唇角微微彎起淺淺的弧度，“謝謝你一直陪著我。”小喜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少年的笑容了，她愣愣怔住。笑容如春風親吻湖面，蕩起點點漣漪，如煙雨迷蒙中的小花，羞澀卻熱烈地綻放，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膛怦怦作響，仿佛一頭被圈養(yǎng)的小鹿，突然看見夢境里的青青草原，快樂地、執(zhí)拗地蹦跳著奔向遠方。

    “我得重新振作起來了，父親母親一定不希望見到我現(xiàn)在這樣。”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小喜還是愣愣地看著他，少年清澈如湖泊的眼中，沉寂散去，又浮現(xiàn)出了希望的神色，在鋪天蓋地的悲傷中，那簇希望顯得尤為可貴。

    “嗯！”小喜咧開了嘴，大聲應道，小臉臟污顯得牙齒尤其的白。夏知望見小喜這傻樣子，忍不住又是一笑。小喜望著這笑容，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臉上的火熱被臟污擋去了。

    暮色低垂，仿佛在醞釀著灰色的風暴，但此時此刻，少年少女的心逐漸靠攏，這純摯的情誼像一粒種子，悄悄深埋進土壤，生了根，發(fā)了芽，開出了淡色的小花，柔弱卻倔強地抵抗著山雨欲來的壓迫。

    翌日清晨，小喜幫著夏知望收拾去學堂的書本，看夏知望還有些猶豫的樣子，小喜催促道：“快點，昨日你可答應過我的，要振作起來。”

    夏知望沉郁的面色頓時帶上了堅毅，不再猶豫，出門向?qū)W堂走去。小喜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也小跑著跟上。

    少年步伐穩(wěn)重，小乞丐步伐輕快，一邊是亦步亦趨的二人，一邊是嘈雜的街市，仿若時空交錯，溫柔與喧囂格格不入，二人步步向前，從黑暗奔赴光明的前程。

    青衫少年背著書袋，身后還跟著一個滿臉污泥的小乞丐。這成了街上一道奇景，令人啞然失笑。不過這并沒有在松溪縣形成一點波瀾，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宮內(nèi)要選買一些男孩進宮當太監(jiān)。這事本不是人人都愿意去張揚，只是這賞金實在豐厚，加上要的急，迅速在這個小城發(fā)酵起來，不少人動了心思。

    夏知望目不斜視，跟小喜告別，進了學舍內(nèi)。

    夫子還沒來，學舍里讀書聲、交流聲、嬉笑聲，混雜在一起。少年步伐穩(wěn)重，沒有傳出什么聲響，卻如同沸石落入水中，將學舍的氣氛燒到極點，嘈雜聲陡然變大，卻又突然沉寂了下來。

    一片死寂下，竟無人敢說話，都怔怔看著少年穩(wěn)穩(wěn)地走到了座位坐下，目光中含著復雜的情緒，是同情？還是厭惡？還是驚恐？多種情緒揉在目光中，刺到了少年單薄的身軀上，少年并不說話，身板挺直，如初生的青松，雖然稚嫩，但已有了天生的頑強和堅韌。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訥訥開口：“知望，你……你不是不來了嗎？”是他鄰座的王啟。

    夏知望心里猶疑，卻還是溫聲回答：“沒有不來。”

    一時，凝固的氣氛融化了，學舍內(nèi)的學生又開始交談起來，不少人面露同情想和夏知望搭話。

    “你還來做什么？”一道聲音在學舍門口炸響，屋內(nèi)陡然又沉寂下來。

    林夫子身著白色短衫，手執(zhí)書本，快步走進學舍。他蓄著短須，眼中含著怒氣，兩道縱紋深深的嵌在眉心，他眉頭緊緊皺起，不滿地盯著夏知望。

    “夫子，我來上課了。”少年起身回答。

    “那日下學我便勸過你自己主動些退學，你好些時日不來我便當你知趣，不想你今日又來了。”林夫子瞪著少年，訓斥道。

    少年眼眶微微發(fā)紅：“并非學生不來，是父母皆遭了歹人毒手，學生無暇他顧，在家為父母處理了身后事，這才回了學堂。”說到最后，他的聲音也哽咽起來。學社內(nèi)好幾個學生也是面露不忍，不敢再看他。

    “你——”林夫子突然語塞，卻仍是冷冷開口道，“我已將你從學舍除名，早些家去！剩下的學費你課后找我來領。”

    冷冷的話語刺痛了少年脆弱的心臟，他的脊背依舊挺直，卻像承受不住打擊般晃動了一下，幼小的青松仍舊稚嫩，難以抵擋風雪。

    “夫子！”少年微紅的眼眶中盛滿了淚。他哀求道，“求您別將我除名，再給我一個機會吧！”

    少年清亮的嗓音黯啞，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如簌簌的樹葉，抖落的是滿身的疲倦和脆弱。

    “滾出去！”林夫子深吸一口氣，大聲叱道。

    驚雷一般的聲音狠狠錘擊在少年的身體上，他身體經(jīng)受不住般晃了晃，淚水抑制不住滴落，他的身體依舊在顫抖，指甲狠狠地掐進了rou里，留下深深的印記。

    少年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他的歲月只過了淺淺十四年，嘗盡了人生的美好與甘甜，卻在短短一瞬失去了全部，他挺起脆弱的脊梁想向前邁動一步，卻發(fā)現(xiàn)眼前便是絕壁。

    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無路可走了。

    他僵著身子，緩緩朝林夫子行了禮，在死寂的學社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身后的竊竊私語聲突然響了起來，接著是林夫子的叱罵聲，最后是朗朗的讀書聲。

    聲音鉆進少年的耳朵里，如鼓點般撞擊著他的耳膜，他的面色愈發(fā)蒼白。步履緩慢，卻不停歇，如一只受傷的蝶，拼命揮動翅膀，卻只能在地上撕心翻滾，滿身泥濘，鮮花和草地、春光和芬芳、藍天和白云，都只能是存在著回憶里的假想。

    他完了，他想。

    少年穿過喧鬧的街市，安靜的宅院，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何時又走回了小小的院落，三間小小的茅屋靜靜地佇立在泥土上，形成等待的姿態(tài)來，母雞在雞圈里散著步，透出一股子閑適來。

    夏知望有些回過神來，僵立著身子，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喜交代。

    屋里突然傳來東西落地的悶響。

    夏知望頓時警醒起來，他俯下身子，快步走回屋拿了柴刀，再貓著腰走到小喜屋的窗口，眼前的場景卻讓他驚得差點肝膽俱裂。

    兩個大漢正拽著小喜，要用繩子將她綁起來，小喜劇烈掙扎著，口中發(fā)出尖叫聲，眼角含著淚。

    “他娘的，這乞兒居然是個女娃！”

    這話令夏知望猛然瞪大了眼。

    小喜居然是女孩子！

    只是在這等危險的形勢下，容不得他繼續(xù)驚訝，他猛地沖進去，舉起柴刀，就要劈下，卻被人輕松攔下。

    “小秀才這不是回來了嘛！”男人嘿嘿笑道，咧開了一嘴的黃牙，堅硬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身子，柴刀被丟到地上。夏知望這才認出這兩人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破皮無賴，趙大和趙二兩兄弟，抓住他的是趙二。

    趙大皺著眉頭，指揮道：“看看這個是不是帶把的。”

    “好嘞哥！”趙二笑嘻嘻道，夏知望感覺到一只粗糲的手摸著他的襠部，還在軟垂的事物上捏了捏，他猛烈地掙扎起來，但少年的力氣終究比不過成年男人。他想到小喜應也是被如此對待過，心里猛然刺痛。

    “嘿！妥了！”趙二喊道，一旁的趙大也露出了笑。

    兩人上前摁著夏知望，將他綁了起來。

    “你們想要做什么？趕緊放開我們！”夏知望大聲喝道，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他的恐懼。他看向被丟在一邊的小喜，小喜一身狼狽，但是身上沒有其他外傷，微微放下了心。

    “拿你去換錢。”趙二的聲音滿是喜氣，看向夏知望的眼神仿佛餓狼一般。

    夏知望和小喜同時想起街上的傳聞，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是驚懼的神色。

    “不要！”小喜尖聲叫起來，“你們把我?guī)ё撸∥沂裁炊寄茏觯　?/br>
    “什么都能做？”趙二眼中流露出yin邪，他舔了舔嘴唇，“等把這小子賣咯，大爺再來疼愛你。”

    “兩位趙爺，你們把他放了，我什么都聽你們的！”小喜顫抖著聲音說道。

    趙二聽著小女孩脆生生的聲音，下身不自覺地起了反應，他揉搓幾下下身，咧開嘴，笑嘻嘻招呼著趙大，轉(zhuǎn)身向小喜走去：“等不及了？爺爺們先來疼愛你。”

    小喜顫抖著閉上了眼，眼淚從通紅的眼角滴落，晶瑩的淚珠刺痛了夏知望。

    少年嘶吼著，卻被趙二踹了一腳，倒在了地上。

    眼前幾人的動作仿佛被定格，每分每秒都變成了殘忍的畫卷，一幕幕地在少年面前展開。

    少年滿目通紅，淚水順著臉龐劃下，他的口中泛起咸腥。

    女孩白皙的手腕被按在了頭頂。

    “不要——”少年的嘶吼聲仿佛伴隨著撕裂聲。

    女孩露出了白皙的肩膀。

    “你們放開她！！！求求你們了！！我跟你們走啊！！”

    女孩露出了胸脯上微微綻開的紅纓。

    “求求你們不要！！！”少年拼命掙扎著，繩子深深嵌入了他的皮rou中，但他恍然不覺。

    門猛然被撞開，邢班頭領著一群官兵闖了進來，旁邊還跟著夏知望的同窗好友王啟。

    “該死的！你們在做什么？”邢班頭喝道。

    趙大趙二兩兄弟被迅速制服。

    “知望，夫子吩咐我把學費帶給你。我見你家里有賊人闖入，便叫來了官兵。”王啟幫著夏知望把繩子解開，語氣帶著慶幸，“還好趕上了。”

    夏知望掙脫后直直地朝著還在床榻上躺著的女孩沖去，他幫女孩理好衣服，死死抱著女孩，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還有一件事……”王啟面露難色，似是難以開口，“夫子讓我和你說……科舉路已斷，沒有學舍敢接納你，好自為之。”

    夏知望沒有反應，只是繼續(xù)抱著小喜。

    王啟搖搖頭，將幾兩碎銀放到桌上，跟著官兵出了這間茅舍。

    門外日頭高懸，火辣辣的陽光刺得人皮rou生疼，空氣仿佛帶著滯澀，粘稠地流動。

    少年和女孩的手還緊緊握著。

    “小喜，他們都走了。你沒事吧？”少年的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得救的喜悅。

    “我沒事呀，小夏公子。”女孩的聲音溫柔，仿若微風拂面。

    “那就好！那就好！”少年聲音中帶著泣音，“你還叫什么公子？你快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好。”女孩乖順地答應，“知望。”

    女孩沉入了睡夢中，少年微紅著眼，純澈的眸子中滿是女孩的身影，眼中盛滿了溫柔。

    小喜醒來，沒有找到夏知望，只見到桌上放著一大筆銀錢。

    旁邊還留了封手書，上面寫著：

    好好活下去。

    暮色垂垂，涼爽的風吹到了屋里，吹走了無法追回的過往。

    沁涼打濕了臉龐，小喜意識到，她把她的知望弄丟了。

    她得把他找回來！

    （往事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