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交纏之時，蘭與繁縷似乎將永遠融為一體。

    但“融合”可能僅是一個形容詞，而“永遠”則是虛幻。像水波折射出的彩光，一瞬閃過眼前，似乎很近，卻又遙遠無法觸及。

    繁縷從小就不敢抱期待，因為愿望落空太過難受，而他的愿望總是無法實現(xiàn)。

    繁縷曾不相信有人會愛他，不相信自己會脫離孤獨，不相信有什麼事情是永遠。即使高聳的山，也會被風雨削落。即使廣闊的海，也有被砂石或熔巖填平　的一天。

    至於人心，愛之類虛幻的東西，就更容易改變。電視劇中生離死別的愛情，從來只演到王子與公主心意相通，互相擁抱，看起來一切幸福快樂，世界是七彩的。

    但之後呢？他們可能因為許多細瑣的小事而吵架，比方說王子睡覺會打鼾，公主因家務而憔悴不滿，兩人不斷摩擦，耗損先前的感情，直到兩人終於能夠承認，先前的愛都是一時沖動。

    而這時，他們可能將孩子視為麻煩而拋棄，曾經(jīng)是愛的結(jié)晶，但現(xiàn)在只是一團麻煩的會哭泣的rou塊。被拋棄的孩子或許死掉，或許頑強的成長，就像繁縷，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一樣。

    許多人說父母的愛是天生的，像宇宙一樣恒定。福利院的老師會告訴孩子，他們的生母生父一定愛著他們，所以才會選擇生下。孩子會到福利院，只是因為有各種理由，不得不分開。

    繁縷從小就覺得這種說法可笑。福利院四周多是窮人住的地方，他親眼看過男女爭吵大鬧，最後將孩子扔下。胚胎的產(chǎn)生不過是jingzi和卵子的結(jié)合，無關愛情。至於生下孩子，常常只是因為金錢墮胎，或怕沒面子而已。

    相信有永恒愛情的人，不是天真就是蠢。

    不過在此刻，和蘭擁抱的、短暫的美好時光，繁縷愿意當一個可笑的笨蛋，天真而愚蠢，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存在。

    事實上，繁縷并不期待蘭愛他，起碼不期待對方以人類的方式愛他，一點都不。

    可是，他能夠成為蘭的溫床，這樣，他就能與蘭永遠融合。

    繁縷鮮紅的心臟將纏滿細根，對方將啜飲他的血液。他的rou會化為蘭的養(yǎng)分，呼出的氣息會散佚在空氣中，最終成為是吹拂在蘭身上的風。

    他和蘭會交融，永遠在一起。

    在這樣的美夢中，他似乎聽見蘭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叫他名字。

    “－－繁縷。”

    真好聽。

    他雜草般的名字，從蘭優(yōu)美的薄唇間吐出，居然會是那麼美妙的音節(jié)，充滿感情，又像清透的流水一樣，穿透他的身體，讓他喜悅得渾身顫抖。

    不過，蘭怎麼會開口說話呢？

    這只是幻想而已吧。

    繁縷睜開眼睛。

    夢境似乎尚未消逝，彩色的光還在眼前，他抬手像要抓住陽光，回味夢的殘影。

    蘭還在沉睡，花朵閉眼，葉子垂下。直到繁縷起身，他們才緩慢伸展。

    繁縷吻蘭：“早安。”

    花睜眼微笑，繁縷躺回，和他并肩。

    繁縷碰觸蘭：“你難得起比較晚。剛開始來時，幾乎沒看過你疲倦的樣子。”

    花朵依然微笑以對，看起來像是溫柔，又像是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但這時，斷裂的根悄悄鉆入地底，埋入深而黑的泥土中。滿是傷痕的藤蔓輕而慢的往後扭，無聲將自己藏起，順便遮蓋新芽邊緣的枯黃痕跡。

    他們像受傷的孩子，不想被過度擔心的大人發(fā)現(xiàn)。他們知道，繁縷看到他們受傷，心情會不好。

    每天，繁縷總是輕柔的撫摸枝葉，看葉片是否翠綠。他也會撫摸自己的小腹，想著何時種子會生出。

    所以蘭學會把傷口藏起，學會善意的欺瞞。但他們已經(jīng)快要沒辦法隱藏，枯萎的面積越來越大，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他們會控制速度，在繁縷睡著時完全枯萎。這樣人類不會看見他們變丑的樣子，不會看見花朵枯萎焦黑，不會難受哭泣。

    而人類醒來時，他將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被治癒，和常人一樣健康的身體，符合平均壽命的人生，將重回繁縷的身上。

    事實上，對蘭而言，即使是長壽的人類，生命也只能稱為短暫。但他們的人類不一樣，哪怕多一天，一小時，對他們都是重要的，足以用生命換取。

    不過，在結(jié)束之前，還有一件事。他們想。

    繁縷隱約感到今天的蘭有些奇怪，正想開口，卻被藤蔓卷起，同時炫目的光線讓他瞇起眼睛。

    溫暖的陽光照到身上，明明應該高興，繁縷卻不受控制的全身僵硬。

    ──一直關閉的葉籠，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