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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約

    (元昭二十年)

    近汩溪地界,茂林郁郁,新枝錯繆,似伏山魈。謝承南一騎當先為同族子弟開道,時已日薄西山,道旁人煙漸少,只余稀落門戶。

    這已是元昭二十年第七個不知所終的南云鄉人了。

    或聞南云鄉民入林采藥而杳無蹤跡,多為窶者,子息凋敝;兼林有毒瘴,奪人生命于彈指,故也無人掛心。元昭二十年歲首,有野人以一少婦為生祭——此南疆妖婦,必與前事關涉。謝家始目為大患,派謝承南與數名同輩族親赴汩溪一帶查探。

    他邊行邊思,乍見天際昏沉,勒緊韁繩與同族道:“時辰不早,我等還是先回去——”

    “回去?”

    這兩字應得陰陽怪氣,透著一股乖戾。

    謝承南憂心忡忡,渾然不察:“已近南疆,夜行恐生事端。”

    他身后諸人驅馬上前,團團將他圍住,馬蹄聲中間雜冷鋒出鞘時的“錚錚”聲:“回去?當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同你一道回去。你也知道,這兒離南疆很近了……”

    “和他廢話什么,動手!”

    一劍從后貫穿謝承南右臂,他被劍氣沖得撞上鬃毛,勉力側頭避過左方的冷箭,飛快左手抽劍一擋。方欲以匕首刺馬沖出重圍,卻見前方已有絆馬索相侯,他咬牙借力一蹬躍下:“你們!竟是個個有備而來?……為什么?”

    “謝承南,承南兩個字是個什么意思,你當我們都是傻子不成?”

    “什么任人唯賢哪?不就是投了個好胎?木訥無用,憑什么坐在我們頭上?”

    “這可是南疆,有去無回的好地方,殺了你,誰會知道是我們動的手?”

    “好!”謝承南顧不得抹面上濺的鮮血,劍光一如奔星,橫掃四方,“我便叫你們看看,謝承南是‘憑什么坐在你們頭上’!”

    以寡敵眾,更失先機;同出一門,年歲相近,他的劍術也不過比他們精純一截。拖一條半廢的臂膀使劍等同于舉一顆實心老木舞勺,非夸娥氏不可為,謝承南借坐騎軀干險險躲開殺招,劍刃直接削去一只馬耳,不由心想大話實在放得太早。

    他們卻也不趕著殺他,貍牲逗鼠般專揀旁處刺戳,顯然是蓄謀已久的羞辱。還有幾個“思深憂遠”的“互相幫扶”,左掐右捏,你甩我一鞭我還你一劍,假造是南疆惡人做的好事,令他嘆為觀止。

    南疆人要殺他,只會用毒——

    但這也說早了。

    約莫是這出馬鳴、劍吟、殺聲混淆的橋段招人嫌棄,杵在道旁的那戶人家被吵得煩不勝煩,不奪響木,改用酒壇,接連兩只飛來砸中三四個同門,連他這個沒被砸中的都有些發懵。

    “就這點斤兩,還想借刀殺人?”半路殺來的“程咬金”砸上了癮,一不小心糟蹋了一只還裝著酒的壇子,甚為氣惱地嘖了聲,“你爹娘沒教過你,臟了別人的屋前地會遭報應?”

    萬千重邪門歪道,抵不過“酒從天降”。有一個連酒氣都沒熬過,前后晃兩下醉倒了。謝承南一步三搖挪過去,果斷刺死這只醉鬼,回身反撲。

    來人砸完壇子便不再插手,支頭看煮豆燃萁,身披素華,冷冷清清。

    須臾,謝承南拄劍從尸堆里立起來。他中了二十來劍,數左腹那處刀創最深,他的血、別人的血浸了滿身,十足凄慘。眼神卻似大漠孤狼,沿面下滑的血流則如狼群贈予的爪痕,刨碎養尊處優的軀殼,鉤出兇戾得漂亮的殺性。

    他勒緊綁束創口的布條,還未言謝就先精疲力竭地跪了下去。漸近的人影在眼皮間拉作一線,他仰首而觀,唯見星與月。

    那女人涼涼道:“毋須言謝,我只是看不得一群酒囊飯袋耀武揚威,小人行徑,委實難看。”閻王要是不收你,每年賠我三壇酒就是了。”

    謝她吉言,閻王沒收他。

    ——

    這方卡在南云、南疆夾縫中的居所,其布置陳設同落腳處一般不合規矩。折屏一扇,羅漢床一方,儼然精舍;而床側厝疑似儺戲用的面具一張,彎刀一對,墻上掛有草書一幅,龍飛蛇行,上書“不倫不類”。

    謝承南正對著“不倫不類”坐起,心想主人還頗具自知之明。

    主人正在外間飲酒,青帶束發,同色襦裙,似自重山疊翠中剪下的碧影。她猶自箕坐,一瞥未賞:“少爺的命,窮人的骨,你倒挺有意思的。”

    謝承南眉頭一跳:“這回相助,又要抵幾壇酒?”

    主人折身與他照面,只手拋著一枚玉佩:“你怎知我不是要殺人越貨?”她煞有介事地佯作沉吟,“或是挾恩圖報,以小謀大?”

    這女子明珠曼睩,姿容華研,聲若幽泉泠泠,連挖苦人都能叫對方覺得理所應當。

    謝承南不卑不亢:“姑娘不是這等人,于姑娘而言,在下的命還比不上幾兩黃湯?!?/br>
    “姑娘來姑娘去,我嫌累得慌。叫我阿繁?!?/br>
    “阿繁姑娘?!彼皬纳迫缌鳌?,“你救在下一命,自當涌泉相報,但那枚玉佩可否還給在下?”

    “怎么?”

    “謝家主母之物,不可落于外人之手?!?/br>
    “哦?救你一命,也算是外人么?偏偏我只想要它……待我玩膩了,再找你換件東西吧?!卑⒎甭唤浶牡溃跋扔蒙?,我可不希望一時興起救的人,沒多久就成了林間餓殍?!?/br>
    所謂可食之物,照舊與草書是一脈相承的“不倫不類”:正中臥一只皮油rou肥的爐焙雞、一大碗醬汁紅亮的甜辣干,邊沿擠著兩小碟“青玉滿堂”、“翡翠珍珠羹”——涼拌脆瓜和薺菜豆腐羹。

    謝承南慢吞吞地抬起左手,繞過兩道菜,不甚靈便地搛脆瓜,前兩回出師未捷,第三次才馬到成功。瓜只有酸味,沒放鹽,薺菜豆腐羹除了咸還是咸,他面無表情,用完了這頓畢生費時最多的午膳。

    據“阿繁”所言,她記事來便與義父居于此地,一避苛吏賦斂,二為逐利:時有賈人冒死求財,想做南疆人的生意,若她看得不順眼就殺人掠貨,看得順眼則訛一筆小錢。一言蔽之,掮客與山賊并作,青蚨與人頭齊收——十成假話。

    既料定她是南疆人,諸種刁鉆言行在他看來頓成一種莫大的容忍。謝承南看看玉佩,再看看霸占一隅的酒壇:“這玉佩……不若這樣,阿繁為在下打探兩人,在下便以此為酬謝,如何?”橫豎“阿繁”之名多半不真,他喚得毫無負擔。

    “不愧是謝家人,一點虧也吃不得?!薄鞍⒎薄钡?,“先說你要找什么人吧。”

    謝承南:“是在下故友妻孥,其堂客系南疆人氏,結縭之前似是梓姓……年紀應與阿繁相仿?!?/br>
    “梓……你那故友,可是姓葉?”

    “姑娘怎知?”

    “阿繁”冷笑:“那你不必在我身上白費工夫了。你要找的人,早就燒得灰也不剩,只管往墳冢里打探去罷?!?/br>
    ——

    (南疆教王殿)

    “他還是不說話?”

    “一字未言。”

    “你下去吧,青芷。”

    梵業心亂如麻,勉強批答幾份文牘,只感行行墨書狀若黑蟻跳舞,跳得她一頭漿糊,索性拋開庶務四下閑逛,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長廊盡頭。

    薄暮時,亂影紛紛橫于長廊,有幾道扎穿教王孑孑的倒影。她手伸到一半停了停,再停了停,才顫顫地推開門扉。

    看不到人,屋里像是空蕩蕩的,她兜了兩三圈,才在書格后頭找到那個令她寢食難安的孩子。他本只占了小小一塊彈丸地,雙腳又往里收,更顯得瘦骨伶仃。聽聞響動,他循聲而望,雙目似閃現些許光彩,又似空無一物。

    梵業試著踏出一小步,邊挨近邊觀他的反應,確認無礙才如履薄冰地走完這半丈之距。她酸澀難當,不抱希望地小聲道:“梓虛,你今日……看了什么書?”

    梓虛把懷里的書呈給她,仍一言不發。

    他真的和梓嬰太像了。梓嬰一貫愛說愛鬧,她的孩子,怎么會……

    梵業想起帶他回南疆的那一日,目光觸及“奴”字,忽然潰不成軍。她淚眼模糊,矮身把他攏進懷里,再也不想逼他開口了。

    不說話就不說話吧,她是教王,她會護他一輩子——

    “王?!?/br>
    梵業一驚,不敢置信地抬首。

    梓虛尚有幾分茫然,他捂住烙印,舉起帶繭的指頭,猶疑地觸了觸她的淚珠,切實是動了嘴唇:“王,不哭。”

    “好,我不哭。”她匆匆拭去淚水,“我們不哭,啊。”

    回頭卻哭得撕心裂肺。

    ……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

    “今日就到這里好了?!辫髽I見他神色有異,不再考校后文,“有哪處不懂的么?”

    梓虛:“‘弟子入則孝?!歉覆蝗省魈撘残栊??”

    她徒然太息:“葉家后來倩人尋過你,要說‘不仁’,也不免過激了。梓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還在恨他?”

    恨?或然應該。若不是他拋家北上五年,母親也不會受刑枉死。

    不恨?或然應該。他至多是罪在無知,而葉雙城,才是真正要了她命的那一個人——

    要不是他要和鄰里道別……要不是他逃離時遲了一刻……

    要不是他!

    “我不恨他?!彼绱烁嬖V王,亦如此告知己,“我只是……無法原諒?!彼?,還有我自己。

    梵業前日為族民行祈福大禮,心力交瘁,對他負疚自罪的心思無從覺察。她安撫地拍拍他發心:“當初以‘虛’字為你命名,取的是‘太虛’之意。太虛廣納萬象,恢廓無閡,便是希望你能成為如此之人。我此生為恨、為怨,已喪失太多歡樂……我不愿你也步我后塵?!?/br>
    “書上的話是占了點兒理。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妨去聆聽你的心聲,讓它告訴你該怎樣做吧。盤王在上,會為你指引前路的?!?/br>
    ——

    春寒料峭,時入骨隙。

    梵業在青芷幫扶下導出半盞黑血,被春寒刺得一抖。她翻過腕子,盤纏縈回的黑紋又奮力一搏地襲上掌根,才鳴金收兵,蟄伏到皮囊之下。

    青芷將教王創口裹起,梵業小聲地“嘶”了一記,換來年輕長老的一副厲容,萬般無奈道:“你這做長老的,竟敢對教王不敬了?我正愁去了南云之后沒人來接那堆文牘,你意下如何?”

    青芷:“謝教王美意。為教王須得孜孜不怠,還是居輔翼之位看人勞形受累更合我心。王莫戲弄芷了,若論王屬意的新王人選,梓虛、焚邪,二者必居其一?!?/br>
    “可他們都還太小了。”

    “王何不遲幾年再走?”

    “時不我待。南云五族已派人暗查南云百姓失蹤一事,未必不會猜中真相。我也不知,光憑我和幾名長老……能撐過多久。”她望向殿外。早春催芽,嘉木賁華,而日影悄無聲息偏轉,兆載永劫,如不可知之未來,亦如不可測之余生?!八拊谷裟苤褂谖疑恚伪刈尯笕嗽庾??”

    歷任教王與族老均以巫族遺存的咒術替族人承受苦痛,即便如此,長于斯土、承繼南疆血脈的人也永遠無法逃脫他們的前定。終其一生,不得白首;歷其一世,不享天年。

    梵業受命之后,即令麾下藥師執南云鄉民練成藥人,一其血緩解詛咒加諸族老的苦楚,二借其身歷驗咒術。但謝承南既察其中蹊蹺,此法便不可再用。幸蒙盤王哀憐,于冥冥之中助她救謝承南一命,為今之計,唯有虎口拔須。

    心念千回百轉,止于決意之前。她壓住刀創,問道:“青芷,你以為梓虛、焚邪誰堪此任?暢所欲言,不必拘束?!?/br>
    青芷沉思片晌:“焚邪八面圓通,雖恃才傲物,不過微瑕;梓虛仁善端謹,三思而行,只是不擅辭令?!?/br>
    “一個‘不過’,一個‘只是’,你呀……”

    “那王是屬意梓虛了?”青芷不解,“為何?焚邪短在何處?”

    惠風瀉入窗欞,隱送蟲鳴來,蟲虺竊語,熙和之象顯露三分可怖,竟不為此間人了解。

    “短在心軟,王者之大忌。”

    “梓虛又有何所長?”

    “長在心軟?!?/br>
    “同是心軟,為何一為短,一為長?”

    “前者之心軟,加諸己身;后者之心軟,施諸他人?!彼謶n慮道,“說起梓虛……我倒怕他對自己太心狠了。”

    青芷:“可梓虛——”他戛然不語,頓首請罪?!败剖а粤??!?/br>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質疑什么。不錯,梵業是存了私心,我的確做不到一視同仁,梓虛也的確不如焚邪那般聰慧,但于情于理,三十六部中無人比他更適合坐這個位子?!?/br>
    “謝王為芷解惑。”

    梵業想他往后便能自行體悟,不再多言。她輕撫幾道外露的舊創,慚悲地戲謔道:“說來,我還和那兩個孩子約好早些回到南疆……這些年,權術謀略一概不見長進,欺三瞞四這一套反倒越玩越熟練了。”

    青芷諗道:“王慎言?!?/br>
    她心道這話切實隳壞士氣,又見青芷一本正經的老成相,頗有歲月催人的感慨。未卜之前路已陳足下,她敬聞盤王召喚,行將踽踽向前。而這冥幻孤旅中,唯有始、終之兩端熠如北辰,歧途岔路、先人枯骨,皆匿于深云暗霧。

    “此去兇險,難以逆料。我不在的時候,族中大小事宜就勞你幾人費心了。三十六部族老要是骨頭發癢,想要弄點什么名堂,”她冷聲道,“那就給他們全挖出來,好好削上一削?!?/br>
    ——

    兇兵詭器,莫及練氏;神工圣手,莫比練七。

    平啟之戰前,桓寧練氏即分出一脈往南云避亂。這一脈遂扎根南土,風養雨沐,浸可參天。十數年間,南云唯謝氏馬首是瞻,四族不能攖其鋒芒,獨練家有分庭抗禮之能。到這一輩,練家又有奇才橫空出世,善冶奇兵利器,系練家七女,人稱練七。久之,時人但聞練家七娘之號,不知練家家主之名。

    謝氏有忌賢攬才之意,練家懷攀鱗附翼之心,一拍即合,約為婚姻。

    練七娘已磨刀霍霍。

    她當燭勾描圖樣,誓要造出一頂驚世駭俗殺人無影的“鳳冠”,再來一招金蟬脫殼,逃回鄞曲去纏徐百羅。

    不速之客拿她時興奮時兇戾的神情下酒:“就這樣捉弄人,豈不是便宜了謝家?”

    練七遭人打斷思緒,甜甜地道:“那奴該如何是好?教王給奴出個主意?”

    “我贈你同命蠱,你勸家主認個假女代嫁?!辫髽I篤定她不會回絕,“休拿那套假把式糊弄我,練家早就是你的一言堂了。而謝家這塊好rou,哪個不想咬上一口?”

    “奴就欣賞教王這樣的爽快人。但教王不是恨慘了謝家么,怎會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弄得不好……可別賠了心哪?!?/br>
    “謝承南?我是挺喜歡他——釀的酒,僅此而已了。倒是你,成天惦記著徐百羅,只差沒飛到他身邊去,卻連情蠱都舍不得給他用?!?/br>
    練七癡癡捧住雙頰:“奴就是中意他,連他對奴的‘不喜’都很是喜愛。哎……”

    梵業對練七形近魔怔的情意不能感同身受,但這無礙她同她抱布貿絲。她臨風叩著酒壇,叩壇聲、夜風語纏綿,像一闋古早的南疆小調?!熬毱?,你同我的友人挺像?!币粯訛榱藗€不知根底的男人暈頭轉向。

    練七怪道:“咦?奴就不是教王的友人了?”

    梵業訝道:“我竟不知你我幾時成了友人?!?/br>
    練七:“酒友做不得,損友做得。奴真心喜歡你,再賣一個人情好了。若有為難之處,教王盡管來找奴便是。”

    一方已張捕雀羅網,一方則懵懵不加設防,不必多想也可明白這出拙計會是如何收場。

    練家唯練七一女,誰也猜不中會蹦出個“義女”。但先前只指“練氏女為謝家媳”,未指名道姓地捆住心寄鄞曲的練七,謝家主只可吞這兩字之差的苦果,且務必吞得“歡天喜地、喜上眉梢”。

    謝承南卻不很在乎。

    承接振興南地的重責,既是父對子殷殷之期望,也是謝家主昭昭之野心。承南二字沉沉壓下,磨平他的不羈,也在他和族親之間劈出一道鴻溝,故而他素按“謝家主”的模子規言矩步,活得沒有棱角。與何人飲這杯合巹酒——他只知是個女人,是環肥燕瘦,還是粗野庸陋,均不在他關心之列。當家主為練家的舉措暗自惱火、同輩對他冷嘲熱諷之時,他只是自顧自地釀酒還債,我自安適,巋然不動。

    而擾他心湖者——

    朱羅軟緞,紅燭輕扇;扇后人眉不染黛,閑若遠山翠羽;唇未點脂,濃若薔薇凝露。

    撞進眼是一張美艷的面,抵上喉是一口飲血的刀。

    他想他多半有毛病,一頃萬事皆空、咫尺無常,還記得她瞎編亂造搪塞人的兩個字:“阿繁?!?/br>
    白刃未動,謝承南也不動。

    梵業心覺寫意,收刀入袖,掏出強奪的玉佩:“完璧歸趙?!彼龁蔚吨比?,開口石破天驚,“一物換一物,等你坐穩家主之位,我要一觀謝家秘卷?!?/br>
    謝承南道:“既已結縭,這玉理當歸你所有,怎能用它與我講條件?”

    如火霞帔映襯下,她之笑貌顯出一種恣縱逸蕩的妖異:“‘歸我所有’、‘坐穩家主之位’,這本身就是條件,莫非,你害怕了?”

    “暗箭可防,又何懼明槍?”似有飛石帶火,連著火舌與災厄一并炸開一潭死水,余波震破囚身窠臼,灌進驚浪無數。他同樣笑得令人膽寒:“謝承南,今生奉陪!”

    這開初即預兆了收束的“今生”,確乎只有一彈指頃。

    后日回想那說短也短說長也長的半載:勾心斗角居多,常是言笑晏晏、鐵石心腸;針芥相投亦有,偶爾琴簫作伴,刀酒為儔。

    他其實曉得她是刀中好手,偏送了她一把劍;一如她分明是樂中好手,偏愛裝得不諳宮商??v有什么桃花流水的掛記,只可作心照不宣的珍秘,半筆落下,無痕無跡。而凡軀再如何堅忍,忍不成法相金身,自詡“金剛不壞”之體,內里業千瘡百孔。

    每逢朔日,謝府輒無阿繁影蹤。凡為隱秘,皆不可踐履,故他舉前曳踵守在疆界之外,不敢觸本真。

    事發于元昭二十二年秋。

    穹冥兩分,一分緋紅如影樹,一分蒼青如淵海。蒼、紅之間是凌霄青松,松下端坐一人,儼然懷刃修禪——血卻正順低垂的腕滲進塵泥,或以rou身滋養土地。

    蒼與紅在他目中褪色。

    “阿繁!”

    她朝他微笑,詭麗黑紋扭曲著攀爬到唇側,橫看豎看均不似囅然:“謝承南啊……”

    “是我!”他按住她滲血的傷口,慌亂不已,“要怎樣做才能幫你?!”

    梵業目光晃了晃,扭頭咬上他的喉嚨!

    “你不知道?你竟裝作不知道……哈哈哈哈!”她用力咬嚙,冷酷的字句含混地在他頸邊炸響,“你們謝家做的好事,竟來問我該怎樣做?”

    她周身冰涼,剜他心肺的傲狠叫他無言以對。

    “謝家主要幫我?真是我聽過最荒謬的笑話!”她舔著血絲,毒蛇般掛在他身上,“年年歲歲,千百人都要受這等煎熬,你可知道?幫我?這算是什么?我恨不得掏出南云五族所有人的心肝,拿來祭我先人亡魂!”

    謝承南:“……”

    他奪走她的刀,削去半邊袖管,在上臂猛地一扎,立時血流如注?!斑@樣方便些?!?/br>
    梵業已然被折磨得癲狂瘋魔,本能地循著腥氣大口吞咽血液,淚卻不住地流下來。

    于敗者,往事累累如枷鎖;于勝者,徒然一卷蒼白又聲嘶力竭的輝煌。謝承南曾也想過了結這筆血仇,自此各安一方,天高水長;然而一代代、一日日積累的恨,不止奔流在兩族人的血脈中,更繁衍出一種深邃沉默、使人為之殉葬的信仰。要止這浸染了道與靈的殺伐,非得尸宅絕盡、生靈涂炭,無非是淺薄空想。

    舍身殉道之人,咷笑也舍,七情也舍,無何不舍。

    他以為她已不能更狠。

    可她卻總能更狠。

    有一段時日,她也曾褪去一身硬殼,坦誠相待。他固然愉悅,又因預料到來日之極刑而酸愴,心府上裹滿糖霜,底里卻已麻木不仁。

    謝拾出生后,受著阿繁的漠如寡情,謝承南竟只感到如釋重負。

    “就叫謝拾吧。一個算不得父親的父親,一個生下她就要她去死的母親……一個誰都不曾期待過的怪物,犧牲不如,死得越早越好?!?/br>
    梵業繞著“怪物”的第六指:“……好。”

    “阿繁。”他不想聽她的話,也不想看她,“每月朔日,我會守約前來,除此之外……你我不再相見。”

    梵業道:“好?!?/br>
    他已走得不見影子了,她才極輕極輕地一嘆,只與天地聽聞。

    經年后,梵業走上刑具之前,也只是這般地嘆了嘆。

    謝承南的容顏在火光中明暗難辨,像是一張血淋淋卻意氣風發的臉,又像是一張波瀾不驚卻死氣沉沉的臉,韶華倥傯,了無惋惜或悔恨。

    他送她受刑,陪她熬刑。

    “第一件事……”

    “第一件事,”她低聲道,“不計代價,讓謝拾活著離開謝家。”

    “然后為南疆去死,我省得?!彼麊÷暯拥?,“第二件?”

    她灑然拂去袖袍上的塵埃:“手廢了,你扶我上去,這是第二件?!?/br>
    “你就沒什么……”

    ——沒什么……要與我說的?

    又能說什么?

    是無話可說。

    本無話可說。

    他亦無話可說,唯有舉火燒盡十年虛情假意。

    人生七十古來稀,含靈之于兩儀,朝生夕死,又能有幾個十年供人癡嗔愛憎?

    十年愛一人,十年恨一人,六十年自欺欺人。

    罷了。

    謝承南本欲把玉佩燒給她,但念她恨極謝家——恨極他,必不愿受之。他也不欲替這死物再討個主人,只好自領了這件輜重。她死后,此玉如成明器,夜以繼日地蠶食他的精魄。或是年過而立,或是勞心費神,他開始忘魂,起初僅是遺忘一兩件做過的事,后來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大概是有人催他下去釀酒還債……可他快連“何人”都記不清了。

    謝承南的后半生,大略一直在做這四件事:一是廣攬健翮,為謝家培養一個不耽風月的家主;二是追查向長老泄密之人,因這潭渾水中尚有一股猙獰的惡念,不可不防;三是以刑罰和屈辱換謝拾一條性命——依族老之意,本是要活生生燒了她這兇孽。他知她一朝將死,又懼恨她的長相,除了施刑時不得不見,平素則避之若浼、不聞不問。時日一長,也忘了為何厭惡她,只是記著他應該厭惡她。

    而第四件……

    ——

    洵豐五年,桂花開得早。

    謝懷溫其實不大喜歡它的香氣。

    金桂芬香撲鼻,甘甜馥郁,可這甜實然膩得很,聞久了鼻尖就會發癢。他猜這花就是用這至極甘美的甜香騙人上當的,好似甜得叫人酥軟,就能拋卻其它的味道。

    話雖這么說,卻也有人喜拿它釀酒不是?

    他忍著一籮筐的廢話,安分守己地陪家主呆在佛堂前的院子里。

    不茍言笑的家主當著他的面把一疊泛黃的文卷藏進一把老舊的月琴,囑咐道:“我將秘卷厝在此處,你記牢了,切不可讓他人知情。”

    “我?不是懷安?”這……搞錯了吧?謝懷溫驚疑地指了指自己,堅信他認錯了人:“不是家主才能持有秘卷么?”

    “我信謝懷安能做好家主,但我不信謝懷安。你雖頑劣,但至少可信?!?/br>
    “……這樣啊。”謝懷溫悶悶道,“我記著了。”

    家主風輕云淡地點了點頭,又沖著佛堂里的石碑神游天外。謝懷溫快看得瞌睡,又不敢瞌睡,心里顛來倒去地背他僅會的一段經文,背到約七十遍,才見家主揭開酒封,佳釀盡數灑向石碑,一滴不剩。

    謝懷溫背經文背得管不住嘴,沒留神問了一句:“這是做甚?”

    謝家主:“欠債還債,欠酒還酒。這花釀……約莫是還給這塊石頭的?!?/br>
    少年未解故人事,不明就里,只顧唯唯。

    他寂然一笑,遂不言語。

    ……

    曾經有人懷濁酒獨酌,與他擊掌為盟。

    光陰荏苒,終成遺約。